“我刚来。”杨竹书解释道,“我、我也是要来读书的。”
那人并没有因此给她方便,反而说:“你得读过扫盲班,上了小学,才能来读中学,这还不一定考的上。”
一旁摆着小摊的妇人也凑热闹:“这可不是说考就能考上的!我家小儿子小学那几年,可是一天都没有懈怠,去年为了叫他能考上中学,掏空积蓄给家里挂了灯,让他晚上也能读,这才考上了哩!”
“要不是他考上了二中,我也不来这儿摆摊了。”
“还要读过小学啊……”杨竹书局促地低头,她是不怕扫盲的,虽说阮地的地和她学的不太相同,但总归有相通之处,只要背下来就行,可小学,小学要念五年,五年后她才读中学吗?那时候她都多大了呀!
这叫杨竹书觉得委屈,只因为来得晚了,便样样都要慢人一步。
又想到倘若自己去读小学,那同窗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她在里头多丢脸呀!
妇人看她委屈的快哭了,炫耀之后还是劝道:“姑娘,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出身,以前是读过书的吧?那你不如读完扫盲班,去申请跳过初小读高小,初小只教国文和数学,高小就要教化学和物理了,高小读两年就行。”
“你若是记性好,能背下课本来,说不定一年就读完了。”
杨竹书有些不自信,她没有正儿八经的读过书,以前开蒙,都是家里请了女先生教,教的也都是女则女训一类的书,想来和阮地的书差别不小,而且她的功课一惯都不是很好,家里的姐妹背书都比她强,许多次她都是一边哭一边背,女先生看她实在可怜,并不太严格对她。
进不去学校,杨竹书只能在学校外面的小摊上吃早饭。
先前的妇人连忙招呼她:“来我家吃,我家有桌凳!你能坐着吃。”
想起刚刚对方安慰自己,杨竹书乖巧的坐到妇人的摊子前,坐下后才知道,妇人卖的是胡辣汤,一旁还有油锅炸焦圈,妇人对杨竹书说:“我看你人瘦,吃不了太多,一碗汤再来两个焦圈就够了,你要是想吃别的,叫一声就成,让他们送过来。”
别的摊子老板也说:“是了!叫一声就成!”
杨竹书低着头,强忍着羞涩的点了点头。
早饭端上桌,杨竹书左右看看,不太好意思吃,她只在路上当着这么多人吃过饭,但那时商队的人都是各忙各的,如今坐在这里,旁边的摊子前或坐或蹲着人,她就觉得全身都不自在。
不过胡辣汤已经上了,她也不能不吃——哪怕她是富贵人家出身,也知道珍惜物力,不能浪费粮食。
以前在家吃不完,还能赏给丫鬟婆子,在这儿吃不完,总不能送给路边的人吧?
杨竹书低着头,拿起汤匙小口的喝着胡辣汤,又咬一口焦圈。
好吃!
杨竹书眼睛一亮,她在家里也很少能吃炸货,费油,而且家里人不少,她要了,厨房也不一定会做——厨房都是先照顾老爷太太,给小姐们做她们爱吃的菜式,那也是挑容易的来。
“我家用的是猪油!比那些用芝麻油菜籽油的香得多哩!”妇人得意道,“我每日可都是早早去杀猪厂等着,都是既新鲜的好油!”
一旁的摊主没忍住:“你听她吹!”
妇人瞪过去:“梁老二!我平日忍你,你真以为自己能耐了?!我这不是猪油是什么?没火就凝了!你想卖焦圈没卖出去,给我泼脏水是吧?有种你过来!”
梁老二:“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有种你过来!”
“你过来!”
“——你才过来!”
两人骂起来,还是管事走过来了,两人才偃旗息鼓,只互相瞪一眼,暗自较劲。
杨竹书听得热闹,觉得这日子实在是有趣,吃完早饭后,她才拿着钱去询问妇人:“敢问大姐,去四海阁怎么走?”
妇人接过钱,她想了想:“你要是走回去,恐怕得走一两刻,不如去街边招个人力三轮,从这边到四海阁约摸两块多,你问过价钱,不超过三块就能走。”
“不过你要是走,那就顺着这条路走,左转之后第二个岔路口右转,再左转,然后一直朝前走就成啦。”
杨竹书:“多谢大姐。”
那她还是坐那什么人力三轮吧!
她从来了太原就想坐,正好趁此机会试一试,原本是怕太贵,自己又乱花钱,没料到竟然不算贵。
杨竹书走到街边,她左右看看,发现不少与她一样等车的人,不过大多数招的都是人力两轮车,车夫拉着车走,招三轮车的都是要搬货的。
等了好一会儿,杨竹书才等到一辆空车,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抬起手,冲那车夫晃起来。
车夫左右看看,缓缓骑过来,等他靠近了,杨竹书才发现那轮子上竟然包裹着黑色的东西,竟然不是木轮?
“客人去哪儿?”车夫问。
杨竹书:“四海阁。”
车夫抬抬下巴:“上车吧,三块二毛。”
杨竹书愣了愣,小声说:“我听大姐说,三块以内……”
她声音极小,但车夫还是听见了,他很无所谓地说:“那是上个月的价了。”
杨竹书本就不是能和人当街争辩的性子,又想到三块以内和三块二毛差的也不多,就是被宰,人出门在外,哪有不被宰的?于是她跨上了车,坐到放了软垫的车座上。
车夫等人上了车后叮嘱:“你坐稳了。”
杨竹书抓住一旁的铁架,车夫这才蹬起了脚蹬。
三轮车起步,杨竹书看向街边,风吹在她脸上,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从没坐过这么平稳的车,颠簸的轿子,颠簸的牛车马车,她都做过,只没坐过这样平稳又没有异味的车,没有牲畜的味道,车夫身上也没有老家穷人身上那股酸臭烂菜味。
明明都是干体力活的,但在太原,这些人显然体面得多。
他们身上也会有汗味,可不会让那汗味变成酸臭味。
杨竹书闭上眼睛,感受着四周涌来的风。
她是该筹谋自己的未来了,月娘要回临安去,是一定不会读太久书的,应当只是读个扫盲班,青杏想学机械,那青杏应该也是要读小学和中学的。
有人陪她,那她就安心多了。
第612章 阮地现状(十一)
对于未来要做什么,杨竹书是很无所谓的,只要饿不死就成,读书是要读的,因她这样出身的女孩,不读书就显得有些自甘堕落,杨家养育女儿其实也算精心的了,起码还请了女先生回家教导,也不太限制女孩们私下读些杂书。
杨竹书其实没受过什么苦,只是从杨家到临安后吃了点苦头,但也不算多,姑母对她的不满意让她恐惧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离开姑母后,恐惧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所以她在知道月娘的志向后只有敬佩,而没有升起自己也想回去的念头。
她对临安没有感情,只对老家的父母和姐妹们有感情,可那感情其实也很稀薄。
自幼她就知道,将来有一日,她会嫁给一个高官公子,充作婆家与娘家的桥梁,至于她自己的婚姻生活如何,这是不重要的,她只要敬爱丈夫,孝顺公婆,其余的一切都交给老天。
现如今,她不会和表哥成婚,又离开了临安,于是过去父母亲人叮嘱她的目标就消失了。
可能父母会被姑母和姑父责怪,但她如今脱离了那个环境,转头再去看才发现,这段姻亲关系,其实她在其中的位子并不重要,陈杨两家联姻几代人,其中利益纠葛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能左右维护的了。
就像爹娘说的,杨家有钱也有官身,但她嫁过去以后,要牢记杨家不是她的后盾,不要和丈夫顶嘴,不要违背婆婆的命令,不过,偶有小错也无妨,陈家也绝不会休了她。
只要陈杨两家仍旧利益一致,她和表哥就永远是一对“恩爱夫妻”。
她的情绪不重要,她的追求也不重要,她可以是杨家小姐,也可以是一个木偶泥胎。
没出来之前,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乃父母所生,精心养育,而她成人之后,自然应当回报父母,回报家族,男儿科举考试,从经济仕途回报,女儿自然是嫁人联姻,从两家之好回报。
她还记得自己对表哥说的话,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可笑。
男儿科举考试,去维护封建君父,倾轧底层百姓。
女儿嫁人联姻,为前者照顾后院,让前者能无后患的去倾轧百姓,再生出女儿来继续联姻,生出儿子来继续科考。
那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得到了丈夫尊重的太太们,她们难道靠得真是贤良淑德吗?
恐怕靠得是能打理好家里,为丈夫的荒唐擦屁股,能靠经营店铺田地,为婆家挣出钱来,好方便家里的男人能更无忌惮的倾轧底下的百姓。
杨竹书坐在车上,回忆起家中的女人们,她们都敬爱丈夫,惧怕丈夫,她娘甚至不敢对她爹主动说一句话,半生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