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娘做错了什么吗?
她的嫁妆任爹取用,对丈夫百依百顺,对公婆无比孝敬,她完成了世俗对一个女人的所有要求,可她没有得到一点奖励。
为什么?娘也听从祖父母的话嫁人了,听从训诫成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对着她也是个慈爱的母亲,但娘没有得到幸福,然后转头又对她说一样的话。
娘到她临行为止,还以为是自己还不够贤惠,如果自己真的够贤惠了,那丈夫一定会回心转意,和她重归于好。
本就是错的东西,因着捆绑了道德孝道,于是世代一错再错,竟然无人以为不对。
她若不逃出来,那么她延续娘的悲剧,等她生了女儿,这悲剧又继续延续。
直到此时,杨竹书才能平心静气的幻想自己真要是和表哥成了婚,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不会以为自己是错的——不会以为男子科举为官,女子照顾内院有什么错,她会督促表哥上进,一次考不上,那就考第二次第三次。
而她也不会认为,私底下做些买卖,买些田地有什么错,世上有卖地的,自然就有买地的,两厢情愿,有哪里不对?至于失了田的人还能不能活下去,那与她何干?又不是她叫他们卖地的。
他们绝不会是一对恩爱夫妻,只会是怨偶。
论语说,君子不器,杨竹书原本不懂讲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如今再想起这四个字,倒生出了不同的感慨。
君子不器,君子不能把自己当工具。
而世上多少女人,生来就被当做工具,到最后,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工具了。
似乎只要放弃自己的情感,放弃自己的意志,当一个管家婆,当一个贤妻,就能得到认同和尊重。
杨竹书曾经也想过,只要她不爱丈夫,那么无论丈夫做出什么她都不会伤心,只要她打理好陈府,生出儿女,完成一个妻子的职责,哪怕丈夫不爱她,起码也会得到尊重,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可如今再想——这不就是女子的经济仕途吗?
把自己工具化,放弃情感追求,尽力在府里发挥管家的职能,何其掩耳盗铃?
仿佛是“不是你不爱我,是我不稀得你爱我”。
但其实是“我把所有的精力时间追求都放在府中,让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追名逐利,这样你是不是就能尊重我,对我好些了呢?”
杨竹书捂住自己的脸,天啊!她为自己曾经的想法感到羞耻!
可如今的她即便想通了,意识到了,她仍然困在过去的龃龉里,她不知道自己的追求是什么——青杏想自食其力,月娘想回去救人,而她呢?
她不想当女吏,因着她觉得自己承担不了那样的重任,她不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她想读书,但并不指望读书能带给自己什么,而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她也不可能去做个跑腿小二。
杨竹书垂头丧气的下了车,将钱递给车夫,车夫接过后微微点头,骑着三轮车慢慢不见了踪影。
只有杨竹书呆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竹书!”一直等在客栈门口的月娘等人迎上来。
杨竹书还呆站着,就被月娘一把搂进了怀里,月娘又气又急:“你怎么自己出去了?!可知我们多担心?!你一个人,又不识得路!你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要是遇见了坏人怎么办?!”
陈牧也探出头来:“表妹,你这样不好。”
杨竹书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原本只想去买些早饭的……一时着了迷,多走了些路,以后绝不会了。”
“什么叫你着迷?”陈牧好奇道。
月娘瞪了他一眼:“快叫她去房里歇一歇,你还问!你这表哥当得没一点哥哥样!”
陈牧缩着脖子,忙说:“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月娘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骂人的冲动,拽着月娘进了酒楼往楼上走。
倒是杨竹书很想和表哥说说话,她转头对陈牧说:“表哥,你一块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陈牧立刻抖擞精神——哎呀!这一路他似乎都没什么用,如今表妹有话要同他说,可见他也不是全然无用的。
杨竹书回了屋,被月娘按在椅子上,青杏也叫伙计送来了桂花蜂蜜饮子。
杨竹书看向陈牧,她问:“表哥,你不想科举为官,到了这儿,你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么?”
陈牧没料到杨竹书是要跟自己说这个,他一时呆滞,最后却是轻轻摇头:“我还不知道……表妹,我活到如今,再厌恶科举仕途,可也只会科举仕途。”
“你这会儿问我,我也不晓得,或许去做个老师?亦或写些文章?”
陈牧自嘲道:“还是老话说的对,百无一用是书生。”
第613章 阮地现状(十二)
客房内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等着陈牧继续说下去。
陈牧思索了片刻后说:“以前读书,读的是君子应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究竟怎么修身,怎么齐家,倒是从未有什么头绪,仿佛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了书,自然就能参透其中的道理,就能治国平天下……”
“如今到了太原,所闻所见,与曾经读过的书迥然不同。”
“这里的人当官,也要考,可考得并非课本上的东西,而是专门的教材,这教材竟然就是教人怎么做官的,人人都得从亲民官做起,要通晓庶务,换做宋国,那是师爷县丞该做的事。”
陈牧:“宋国的科举我考不上,阮地的官我也做不得,我不懂民生,天生我就不是做官的材料。”
“读了这么多年书,我也没能读出个所以然来,仿佛是个傻子,真叫我去做个什么事,反倒两眼一抹黑。”陈牧想了想,“不如姐妹们去做什么,我也去吧!”
这么一说,他忽然就轻松了:“青杏不是要去读书么?我也一起好了,总归去了青州也饿不死,还有些积蓄……”
月娘轻咳了一声:“没什么积蓄了。”
陈牧摆摆手:“我还有一些,这一路也没多少开销……”
这话就有点底气不足了,他们带出来的金银本就不多,路上又是大手大脚,陈牧都不记得自己还有多少钱可用了,于是先叫她们等着,自己回房拿出藏在箱笼里的钱袋子来。
等他再过来,把钱袋子翻出来看,一张张的数,脸色也越来越差。
“一千六……”陈牧的手指都在抖,他欲哭无泪,“我怎地花了这许多钱?!”
杨竹书连忙安慰:“我也还有一些。”
结果她掏出来一看,竟然也是一千多,月娘的更少一点,她体己不多,还没有全部拿走,就是她想拿,妈妈也是不肯的,几人零零总总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千块。
四千看着多,毕竟在青州,大部分百姓一个月收入也就四五百,这还是正值好年华,若是老人,一个月有两三百也算不错——但青州百姓,许多都是在本地有房的,或是愿意去住廉租房,这些钱只管吃饭买衣,日常花销,送孩子读书是够的,可要租好房子,又脱产去读书,那就绝对不够了。
“可不能坐吃山空……”杨竹书也被吓到了,出门在外,钱就是人的胆,钱不够多的时候,胆量自然也就变小了,她转身抱住月娘的腰,“咱们去了青州,要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只不能不去,黎大官人花费了那么多钱,又耗费了那么多心思,咱们总得去道个谢。”
倒是青杏在一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数次欲言又止,还是月娘看见了,劝她想说什么只管开口。
青杏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不妨考虑考虑黎大小姐说的,青州的报社……”
青杏解释道:“咱们毕竟人生地不熟,在太原青州都没有亲朋,独一个黎大官人,可若我们对黎大官人没用,那他凭的什么还要帮咱们?又不是咱们的亲爹,况且就是亲爹,也未见得不求回报。”
几人都不说话了,是,黎大官人劳心劳力帮了他们,就是图他们能登上阮地的报纸,让阮地能得知这个消息,鼓舞人心。
他们若不去,就是让黎大官人的计划落了空,本就欠了人情债,这下连还都不还了,还要再让人家帮忙吗?
青杏抿着唇:“我们不登报,那就不必往青州去,留在太原也没甚不好,太原四通八达,日子不难过,房子还便宜,这些钱不说租房,就是买一套小的也行。”
“可要是去青州,还要去见黎大官人,那这报就不能不登。”
“去了青州也不是没有好处,即登了报,那就认识了报社的人,有了来往,便也有了熟人,哪怕不求他们帮着做什么,总归能有人说说话,打听打听,他们久在青州经营,未必比黎大官人知道的少,更何况……这也算报了黎大官人的恩。”
这一次连杨竹书都没有再反驳,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他们这一行人的弱小。
在临安,表哥是高门子弟,是官宦之后,哪怕他手里没钱,靠着陈府的权势地位,也能护她们几个周全——他后面被困在家里,不能出去找月娘,但观月楼也不敢把月娘送回花楼里,更不敢让月娘在房里接客,就怕陈牧出来了找上门问,这又亏不了多少钱,何不送个人情呢?就是陈牧把月娘忘了,不再来了,这点亏损也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