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什么可问的呢?
于是她进了宫,成了皇后,成了世上最尊贵之人的妻子。
但她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后当得好不好——她从不把自己当做皇帝的妻子,她只当自己是皇后,是臣子,她管束着宫廷,核算着宫中花销,尽力维护着每一处的规矩,常常还要去给嫔妃们辨公道。
她是谁?
她是宫中的管家,是陛下的臣子,是将来的太后。
陛下……是个软弱的人,他没有自己的主意,他下不了任何决心,臣子们哪一边的声量更大,他的心就被哪一边俘虏。
她看着他,可怜他,而她没有任何办法。
九五之尊,却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他孱弱的肩膀扛不住天下的重量,他没有决心和辽人打到底,也没有勇气离开临安,御驾亲征,但他又似乎还保存了一点祖宗的宏图大志,于是他活得那样纠结痛苦,只能牢牢抓住皇权,抓住唯一能庇佑他的东西。
而她不能帮他下决心,她自己也下不了决心。
她是被当做国母养大的,她懂得很多道理,但她的双脚从未真正踏足土地,她没有见过染血的黄沙,没有见过路边的白骨,没有见过庶民黔首哀嚎恸哭的面庞,她只能说:“前线吃紧,宫中节俭一些吧。”
她只能说:“叫宫人们缝制一些衣物,送到军营去。”
她只能说:“陛下,切莫心慌,国朝有贤臣良将,定能护我大宋江山永存。”
他们是一对无力的男女,身居高位,国父国母,却保护不了他们的子民。
世上哪有父母能看着孩子浴血啼哭,却仍能狠下心肠不管不顾?
天下人都是他们的孩子啊!
当她听见阮女的事迹后,在心慌之余,又突然有些庆幸——还好,还好有这样一个人,若是国朝不永,天下交到她手里,总比交给辽人强,起码她不必在有生之年看到临安失陷,尸横遍野,起码她不必在逃亡路上,听见有人问她:“皇后,您为何要逃?您受万民供养,为何不与您的子民同死?您与陛下,都当死国!”
皇后回过了神,她看着那个逆光的小将走进来,听小将又喊:“宋国皇帝已降!尔等可是皇帝嫔妃?”
皇后站了起来,她一夜都没有动,也没有睡,于是她衣着整齐,发髻一丝不乱,她穿着皇后朝服,在敌军面前像一个真正的大宋皇后一般站直了身体,挺直了腰杆,她注视着那个小将,声音平静而沉重:“我乃大宋皇后。”
嫔妃们哭道:“皇后——皇后——”
于是小将走上前来,在她的身后,是一列列整齐的士兵,个个膀大腰圆,手持利器。
“殿下,请吧。”小将伸出了手。
皇后傲然抬头,她不再刻意的压制步伐,这是她当皇后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履行国母义务的最后一日,她走到那小将身前,她比小将矮得多,但头却抬得那样高。
“死之前,我想见一见阮女。”皇后说。
后面的妃嫔们又是一阵拗哭。
她们在颤抖,在哭泣,却都有互相拉扯着起身,在这几乎绝境的时候,仍旧向她们的皇后,行了最后一礼。
小将笑道:“殿下不会……”
皇后却说:“我想问一问她,她身居高位时,是否也如我一般,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是否如陛下一般,听不得前线惨事,我想问一问她,她……怕不怕。”
小将不太明白,但她只能保持一个礼貌而高深莫测的微笑,亲自把皇后带了出去。
走在宫道上,看着来来回回的一列列士兵,皇后突然觉得这个住了半生的皇宫都变得陌生了,她询问小将:“陛下已经出宫了吗?”
小将倒是还算恭谨,并不口出恶言:“皇宫太大,也乱,宋国皇帝已经被送到宫外的屋舍之中了,皇后放心,他没受到什么折辱,在外头也有人看着。”
皇后点了点头,她也只是问问,就算皇帝过得不好,她也没什么办法。
“阮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后没有看小将,只是轻声问,“是否如曾经的则天大帝一般?”
小将想了想,她摇头说:“阮姐是个好人,普通人。”
皇后愣了愣:“普通人?她有神通,还是普通人?”
小将笑了笑:“皇后说笑了,阮姐也是血肉之躯,古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宋太祖黄袍加身,但归根结底,都是普通人,或许更能打仗一些,或许更知人善用一些,但总归只是普通人。”
“陛下也是普通人。”皇后突然说,“我也是。”
小将不再说话。
皇后安静的走着,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在这皇城中行走,将来,这座皇宫会迎来它的新主人,如同旧日的唐,大宋为何会一步步走到如今?她想不明白,她到底不是被当做官员养大的,她知道的都是圣贤道理,是亲贤臣远小人,是用人不疑,是民贵君轻,但归根结底,那都不是治国的东西。
治国,是个更宏伟的命题。
她不懂,陛下其实也不懂,文武百官,又有几个懂?
无非是安坐其位,当一日的和尚撞一日的钟。
“我刚进宫的时候,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宫廷更宏伟的屋舍。”皇后轻声说,但不像是在和小将交谈,而是自言自语,“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祖宗的心血,是祖先们厉兵秣马,恢复民生得来的,只要这皇宫还在,只要中宫稳固,天下便也当如此,天下人就像这宫中的花草,只要风调雨顺,耐心浇水捉虫施肥,便能长治久安。”
皇后变得很平静,她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煌煌天汉会亡,万邦来朝的大唐会亡,为何大宋不会亡呢?
大宋到如今,国祚不算短了。
它也确实带来过和平,修复过这片大地的创伤,而今它要死了,也仍旧体面,因为送它入土的,是世间罕见之人。
延续四百多年的大汉迎来了为它收梢的诸葛孔明,是大汉的幸运。
而大宋没有陷落于异族之手,大宋百姓没有为敌军的铁蹄践踏,是大宋的幸运。
小将见皇后不说话了,有些担心地问:“皇后?”
皇后:“将军将来位极人臣,还请不忘今时今日,莫忘来路。”
皇后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高挂天空,阳光一如往昔,她眯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运气也不差。
起码此时此刻,她又看到了太阳。
第681章 莫忘来路(二)
“大宋真没啦?”
“怎么跟做梦似的?”
“咱们也算阮人了?阮人……哎!谁起的这名?阮地还没建国!阮人可真难听。”
“你也是饱读诗书,以为阮女、姐会起个什么国号?”
“倒也没听说她宣称自己要反宋复唐。”
“我倒听那些小吏说,叫咱们不要忧心,还说什么,平平都是中国人。”
“中国?哪有拿这个当国号的?太怪了!国号为中?”
“那阮姐也是汉人,说一句汉室正统也不为过吧?不如恢复天汉?”
“啊呀,阮姐姓阮,又不姓刘!”
临安被封城半月,如今刚刚开禁,百姓便立刻冲出家门采买日用口粮,街边仍旧有士兵看守,不过这些士兵轻易不会动弹,似乎也并不怎么管他们交头接耳,便立刻凑在一处商量。
“陛下如今在张家旧宅里,你们晓得吧?”
“嘘——怎么还叫陛下?是赵庶人了。”
“好歹也曾经……哎!大概是幽禁起来,终身不得出府吧!”
“你叹什么气?赵庶人好歹当过皇帝,荣华富贵都享过了,来人间一趟,也不算亏!”
倒也有人哀声啼哭,声音还不敢大了,哭哭啼啼地说:“那可是陛下……是陛下!”
但好在没有人要聚众起事,也没人敢。
士兵们手里火枪那样显眼,火枪不似铁刃,握着枪的人,哪怕是个稚童,也不会恐惧壮汉。
没人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试试那百战百胜的神兵。
至于皇帝,他没了皇位,没有皇袍,没了国祚,他也就是一个普通人,那些曾经的“天命昭昭,天命在我”,都成了泥中零落的花,昊天大帝没有眷顾刘氏,没有眷顾李氏,最终,也没有眷顾赵氏。
“听说阮人要开课了。”
“什么课?扫盲吗?”
“你去不去?”
“我才不去!我是读过圣贤书的,自幼识字,才不去认他们那缺胳膊少腿的字,来日在地下见了祖宗,一手字也拿不出手。”
不远处,一身布衣的女人看着这一幕,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二十年了,她兢兢业业,不肯休息一天,终于踏上了临安的土地。
跟在她身旁的女人也一脸恍惚的看着。
“南边什么都有!就是吃大户人家扔出来的剩菜也能活下去了!”
南边究竟是哪边?究竟说的是哪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