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最无助,最艰难,下一刻就要死的时候,她们也不敢幻想临安。
麦儿的脸上五味杂陈,她看了眼阮响,发现阮响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间,但她们都知道,这二十年里她们付出了什么,又践行了什么,最终得到了什么。
“响。”麦儿轻声说,“你得偿所愿了。”
阮响回过神,她摇摇头:“中国应该很大,宋国,只是其中一角,待得天下真正一统,我才能够得偿所愿。”
麦儿笑了笑,她突然说起了别的事:“你不觉得神奇吗?我有时候做梦,梦见的还是我们逃难的时候,我那时候真担心你头上那块地方长不出头发了。”
“确实没长出来。”阮响低下头,扒开自己的头发,给麦儿看自己曾经被扯掉头皮的那一块,“秃了。”
麦儿:“……还好不大,能遮起来。”
阮响大笑:“哈哈哈哈哈,还好还好,幸好当年是乳牙,牙长出来了,否则啃骨头就不方便了。”
阮响看向麦儿,麦儿平和的老去了,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幼年的穷困,少年的艰难,都让麦儿老得更快,她的头发已经斑白,眼角布满细纹,一笑起来脸几乎要皱在一块。
这些年,麦儿去过很多地方,她管过钢铁厂,管过养殖厂,她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麦儿也没有成婚,阮响也没有问过。
当年最早跟随她的女人们,几乎都没有成婚。
只有梅香成了婚,安心过她的小日子,成了一个普通女工,过着日复一日普通且安稳的日子,阮响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狗儿和猪儿他们,如今也做着平凡而普通的工作,他们本也不是什么治国之才,能够活下来,没有被权势迷昏头脑,已经算是安稳落地了。
和她一路走来的人,虽然大多不在她身边,但阮响也知道,不是人人都想要建功立业,也不是人人都向往权势和责任,他们曾经并肩而行,分别时也不必太过感伤。
起码在乱世之中,他们这些无家无室,无人可依的人,曾携手共进过。
麦儿温和的看着阮响,有时候,她觉得阮响或许真的不是人,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克己奉公,哪怕已经万人之上,仍旧不敢放纵自己哪怕一点,古来圣贤在世,恐怕也就如此了。
但有时候,她又觉得阮响反而比初见时更像一个人了。
当年那般幼小的阮响被她评价为人身的石头像。
如今再看,这具石像已然有血有肉,有了筋骨。
“响啊。”麦儿突然说,“我想回钱阳养老了。”
阮响看向麦儿。
麦儿:“我知道,我还不到休息的年纪,不过……我的腿脚已经不好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求医问药,你已经走过最艰难的路,将来在你脚下的都是坦途。”
“好。”阮响郑重的答应她,“我答应你。”
“你安心,我会好好保养自己。”麦儿说,“我还想再活几十年,看看最后你建立的,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阮响想了想:“或许也不是很好。”
麦儿看着她。
阮响笑道:“但会比以前和现在好。”
“仍旧会有人偷盗,有人抢掠,有人机关算尽谋求权力,官府里仍然会出现蠹虫,百姓仍旧会赞许清官,但——总也有些改变,起码当富户与贫民都走在街上时,他们能并肩而立,孤儿不会饿死,百姓不必屈辱求生。”
“那就很好。”麦儿肯定道,“那就很好。”
“人性如此,若真的路不拾遗,恐怕是几百年,几千年后了,人人都是好人,那是神国。”
麦儿的话刚落音,一旁就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他不敢看去看阮响的脸,只盯着阮响穿着的布鞋说:“阮姐,赵庶人想见您,他说有东西给您。”
阮响转过头:“那我就去一趟。”
“麦儿,我先走了。”
麦儿笑道:“好,你去吧。”
她站在原地,看着阮响上马离去,她看着阮响的背影,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
曾经在那小小的村子里,她也是这么看着阮响策马而去,一开始没有马,只有阮响的双腿,她衣衫褴褛,又矮又瘦,拖着跟她人一样高的刀,领着一群瘦弱不堪,满身肋骨的人,漫山遍野的寻找土匪窝,从中获取一些粮食,一些可用的人。
她很少受伤,但偶尔也会受,最重的一次一道刀伤几乎从她的肩头划到袖口。
那次是为什么受伤?麦儿不太记得了。
那个瘦小的丫头渐渐长大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待人接物也更加熟练。
麦儿无数次想问她,累吗?孤独吗?
想劝她,找个人吧,姐妹也好,丈夫也好,领个孤儿也好,找个可以信赖,可以疼爱的人吧!
可她张不开嘴,说不出口。
阮响爱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东西。
那爱深入骨髓,可那爱又格外遥远。
大爱无私。
麦儿慢悠悠地迈开脚步,走向一辆马车旁,她踩着小凳上去,今日她就会出城,明日就会前往钱阳,那个她逃难之后,第一次觉得是家的地方。
她在那里等着阮响。
第682章 莫忘来路(三)
赵庶人正在发呆,看着阮响发呆。
他幻想过阮响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商人的口中,阮响是个绝世美人——她能给他们带来财富,那她就比洛神还美,在曾经的辽人口中,阮响是个柔弱的美人,称不上绝世,倘若真有绝世美貌,又怎么会沦落到逃荒的地步?
在某些时候,赵庶人也会想,或许正是因为她不够美,所以才没有退路,所以才要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
“你在看什么?”阮响坐在赵庶人对面,她有些奇怪,因为赵庶人看着她,目光却是无神的,她问,“你饿了?还是渴了?”
赵庶人这才回神,他笑了笑:“我以前总会想,你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都说天命在你,一个圣人,她应当长什么样。”
如今他看见了。
这是个外表普通的女人,或许她高了一些,壮了一些,腰更直了一些,但仍旧普通。
如果非要夸赞外貌的话,最多也就是端正,五官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或许在民间还算个佳人,但在宫中,单论外貌,宫女中都有不少胜过她。
但这是阮响,已经不能用看“人”的目光去看她了,世人都爱美人,男子要端正大方,国字脸为佳,五官舒展,不能挤在一处,要高大,身形得修长,才称得上一声美姿容,伟丈夫。
女子要细柳眉,杏眼温情,身段婀娜,她不能轻佻,但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方可称得上一声窈窕佳人。
可没人能拿这些去比对阮响,她就长这样,无所谓美丑。
他见了她,才知这世上真有人,能让人在见到她的时候,不在意她的皮囊。
“不丑也不美。”阮响对自己的外貌评价道,“很普通。”
赵庶人摇头:“不……很美。”
阮响看向他,赵庶人的语气更像是叹息,而不是夸奖。
赵庶人:“当你能让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时,你就是天下至美。”
“我也想当明君。”赵庶人垂下眼眸,“我做不到,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陛下优柔寡断,赢了还要退兵,奉上岁币,陛下英明,一点小钱而已,何必抛洒将士们的鲜血,这是陛下爱兵如子,爱民如子!”
阮响想了想:“我用最好的肉去养兵。”
赵庶人看向她。
“兵为凶器。”阮响,“当百姓食不果腹的时候,兵丁还有一口饭吃,当百姓衣不蔽体的时候,兵丁还有一身葛服,百姓的税收,天下的税收,十之五六花在当兵的身上,如果他们不能上战杀敌,不能保家卫国,不能在百姓被凌虐的时候站出来,那他们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薄待他们,百姓没有薄待他们。”阮响,“那他们就应当如我,如百姓一般,坚守本职,奋勇杀敌,死不旋踵。”
阮响问他:“你知道最早跟着我的兵,还剩多少个吗?”
赵庶人摇头,他没有领过兵,更没有打过仗。
那时候阮响还没有手搓出车床,她也没有资源去造出土枪,她带领的那些人都是流民出身,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剿匪中去夺取武器,她能靠个人勇武得胜,但她保护不了每个人。
她记得她第一次带人出去剿匪的时候,去时十六七个,回来时加上她,只剩下六个,其中两个还断了胳膊。
阮响说:“你珍惜你的兵,这很好。”
“可兵不是用来珍惜的,磨炼才是真正的珍惜,只有将他们磨炼出来,把他们打造的更为锋利,你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兵源。”
赵庶人呆坐了一会儿,他并不想听阮响和他讲道理,更不想被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