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倒是并不隐瞒:“几位少爷已经认了。”
李夫人有些错愕,她又问:“他们认了什么?”
“害死了人。”狱卒说。
李夫人惊声:“不可能!不可能!我儿最是心善,不可能!”
狱卒看着她越发疲惫苍老的脸:“夫人忘了?四年前,他们在城外采青,毁了一亩地的庄稼,那农户来理论的时候,被三少爷使人殴打,活活打死了。”
“那不是故意的!”李夫人几乎尖叫,“我们赔了钱的!”
狱卒漆黑的眼眸盯着她:“夫人以为,一条人命,价值几何?”
李夫人冷静下来,她轻呵一声:“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道理,但天底下每条人命都有一个价,便是我也有价,难道天子杀人也要偿命?皇帝这些年没杀过人?他好好的去了阮地,还能过他的好日子,不过皇帝对你们还有用,便能轻轻放下,而我们这些人无用罢了。”
狱卒愣了愣。
李夫人面无表情:“不必与我说你们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律法,这些大道理,我自幼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我活到这个年纪,从未见过。”
“如今你强我弱,你们要治我的罪,我无话可说。”
李夫人:“但不是因为你们的律法,只是因为如今是你们说了算。”
狱卒愣愣地看着李夫人迈步走出去。
李夫人这个年纪,她已经无法改变了,她经历过的,见过的,塑造了她。
对她而言,她认定的东西才是世间真理。
“夫人。”狱卒站在原地,“皇帝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他无罪,只是因为他没有过多抵抗,让临安没有陷入战火之中。”
李夫人转过头:“我们也不曾令这座城陷入战火,我们手里只有家仆,连兵都没有。”
狱卒看着李夫人被女吏们带走。
她一时之间也有些恍惚。
同僚用手肘推了推她:“怎么了?被她说服了?”
狱卒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她,我会不会也与她一样?”
“那谁知道?”同僚并不在乎,“更何况,咱们也没那个命,你看她如今吃苦,却瞧不见她曾经有多风光,人命在她眼里算什么?”
狱卒:“她若是个普通农妇,等来了阮姐,便不是如今这副样子。”
同僚笑了一声:“她是个普通农妇,未必活到现在。”
“人不能吃苦的时候才喊天道不公,若天道公正,那世上哪儿来的高低贵贱?”
第674章 兴庆变化(一)
“还有没有要买碳的?!这会儿不买就要等明日了!”赶着驴车的小商贩拉着碳,站在巷口不断吆喝,“都是好碳!不怎么起烟!”
“来了!来了!”施美冲出家门,她头发蓬乱没怎么打理,脚下也只踩着一双棉鞋,甚至没有把脚全然塞进去,嘴里咬着一小块饼,急匆匆地跑到那商贩跟前,打量了一番后说:“就这些?”
商贩忙满脸堆笑:“大姐,你来得晚了,就剩这些了。”
施美哼了一声:“谁是你大姐?那都送去我家,也够烧半个月了。”
这是大主顾!商贩立刻凛然道:“是小人不会说话,刚刚没瞧自己,姑娘一看就不过双十,哪儿能叫大姐,该叫声小妹。”
“行了。”施美撇撇嘴,“看你的年纪,不到二十吧?”
商贩憨笑道:“家境困难,小人十二就出来做活了,如今十八。”
施美:“也是不容易——碳我可都要看过,待会儿倒出来我仔细瞧瞧,要是碎碳多,我可不照你报的价给你。”
“你放心!小人做的可是长久买卖,不能做没良心的事,这几条街的叔叔婶婶们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商贩嘴甜,牵着驴车走进巷子里,他是时常过来的,不过这家的主人他没见过,听说这家的碳都是主人自个儿去买,也不知今日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不仅从他这儿买,还一口气把剩的全包圆了。
施家的大门敞开,商贩将驴车赶进门内,又将车上的碳卸到墙角,这才抹着汗去收钱。
他虽说没和这家做过生意,但也知道这家人算是这附近最富裕的人家之一。
施美问:“你日日都来?”
商贩满脸堆笑:“那是自然,每日都要拉一车来卖,您也知道,如今家家都要用炉子,只有碳不够的,没有卖不出去的。”
“倒也是。”施美笑着走过去,仔细看过倒下来的碳,“我去给你拿钱。”
如今大门大开着,施美也不怕对方强抢,她数好钱递过去,又问:“这些日子过来租房的外地人不少吧?”
商贩卖完了货,自然也肯和她多说几句:“多,听说往常两百的房子,如今叫价六百都有人要!”
施美:“两百?那岂不是瓦都坏了?”
“谁说不是?”商贩叹气,“可地如今是官府的,不买房,地也买不了,想自己修,那得到乡下种地去,这才批得到地。”
“真是不容易。”施美这么说,但脸上一点怜悯的神情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商贩也适时的拍马屁:“还是贵客你们好,来得早,这房子是早买下了吧?”
施美:“这房子以前还不贵。”
她和施俊在接家人过来之前就买好了房,这房子不算奢侈,但足够大,就算女儿长成后要招赘也住得下。
四丫她们来得晚,来的时候房价就涨起来了,买的房子就不如她买的好,但比现在新来的人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商贩牵着驴车走了,施美正要关门,就见几个邻居正结伴出去。
“这是去哪儿?”施美停下脚步。
邻居笑道:“去瞧热闹。”
施美来了兴趣:“什么热闹?可是哪家又闹起来了?是离婚?还是分家?是父母不慈还是儿女不孝?”
邻居们乐不可支:“你也盼点好的吧!是外来的打起来了!”
施美连忙关上院门,边锁边说:“别急!等等我!”
等她赶上去,邻居们来说起前因后果:“两边打在一起了,木棍都用上了!”
“这么大的热闹,真是许多年没见过。”
施美热切的搂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好姐姐,你细说说。”
那人便道:“这两年从辽国过来的契丹人多得要命,与咱们倒是不相干。”
那人得意道:“这可是咱们汉人的城呢!”
以前她们是说不出这话的,毕竟兴庆到底归谁没个定论,说归阮地吧,实际上还是辽国的领土,可要说是辽国的,又是阮地在代管,城里的官吏都是阮地来的汉人,那时候契丹人能跑的都跑了,就怕被官吏抓起来治罪。
对她们来说,什么天下一家,那都是远的没边的事。
只知道汉人在管事,那她们就更安全。
总之虽说上过扫盲班,但也没那个觉悟。
以前还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这城就被辽国收了回去,然而等宋国去国的消息传来后,兴庆的百姓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不敢买的房子敢买了,孩子也敢生了,兴庆也因此百业兴盛。
施美自然也是如此,她奇道:“是契丹人和契丹人打起来了?为着什么?没有役吏去管吗?出人命了没?”
邻居:“听说是为着名额的缘故。”
施美是从不打听这些事的,她更奇怪了:“什么名额?我怎么不曾听过?”
邻居:“考吏名额啊!”
施美惊道:“契丹、契丹人也能考吏?!凭什么啊!”
“契丹人当了吏目,岂不是要欺负咱们?这个禁怎么能开?!”施美愤愤不平,“兴庆的日子好起来是因为谁?没道理他们现在来摘桃子!”
邻居们也叹气:“那有什么办法?咱们说了又不算,官府肯叫他们考。”
“那官府开恩,他们有什么好打的?”施美翻了个白眼,越想来越来气,“都是贱皮子,都该关起来挨鞭子。”
“谁说不是?”邻居,“只放出来了十个名额,还是优先女吏,这不是张榜了?八个女吏,两个男吏,听说两个男吏都是一家出的,其他几家就不肯了,又不敢去找官府的麻烦,就明里暗里挤兑那一家,那家人也不是肯吃亏了,两边就打起来了。”
她“啧”了一声:“这还没赴任呢,说不准啊,为着这事,那两个男吏说不准白考了。”
几人说着,不一会儿就赶到了打起来的地方,此时人群几乎散了,闹事的几家人也不见了,只有地上的血迹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来晚了。”邻居们十分沮丧,“难得有热闹看。”
但她们不肯这样回去,便拉住一个路人问:“已经打完了?”
那路人热切道:“役吏来了!全抓走了!你们是没瞧见,有个人的头都被打破了,要不说辽人就是更打呢,打起自己人来也要下死手,我看啊,那两个男吏当不成了,几家要成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