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整日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事。”施美叹了口气,她在门口盘着腿,席地而坐,托着下巴说,“真打起来,咱们更过不上安生日子。”
“那你们就去夏川,我留在这儿。”施俊似乎也考虑了很久,“真打起来了,阮军肯定不会输,我想着他们打下了一个地方,就一定会修路,咱们的买卖也就更好做,大不了我降些价钱,只要他们肯一直买,就没有少挣的时候。”
施美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天:“咱们才过了多少年的安稳日子,又要打仗了,打赢了自然好,若是输了呢?以前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那时候施俊每日早出晚归,可却带不回多少钱来,她闷在屋里,甚至不怎么敢出门。
除了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她几乎没有能说话的人。
她是被施俊买来的,是奴隶一般的人,是可以被转手的货物,哪怕她生了孩子。
这和施俊待她好不好无关,她每一日,每时每刻,无不活在恐惧之中,战战兢兢,怕明日的太阳升起来时,枕边人就换了一张脸。
她现在的一切,都不是依靠施俊,而是依靠阮地的官府。
若是官府没了,那她又将回到曾经的境地里去,她只能又死死的抓住施俊,除此以外,她什么都做不到。
人心里的底气没了,便连做人都艰难。
施美站起来,她打定了主意,倘若战事波及到兴庆,那么她一定会和家人一起回老家,哪怕穷一些也无所谓,用不上玻璃窗和电灯也无所谓,哪怕施俊一定要留在兴庆也无所谓,她一定要带着女儿走。
她做了这些年的人,不肯再回去当奴隶了,哪怕为了施俊也不行。
“今晚吃烩饭吧。”施美说,“中午的饭还有剩。”
施俊:“行。”
日子一如以往般过着,阮军的到来似乎也没造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非要说什么改变的话,大概是原本过来定居的契丹人又开始流动,比起汉人,他们逃往阮地中心的欲求更大。
在这其中,商人们反倒来往的更频繁了。
“有钱不赚是王八蛋!”月姐得意的领着商队,她已然鸟枪换炮,不再为别人做事,自己牵头组起了商队,做着阮辽两地的买卖,其中的差价足够让她在几年时间里建立起自己的名望。
伙计们笑着与她打趣:“咱们这边都在兴庆扎营了,辽国的贵族老爷们还在醉生梦死,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不过……要不然咱们还是避避风头?就怕他们不敢出兵,却拿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出气。”
月姐看着身后一车车的货:“这些货怎么办?转卖去哪儿?到吐蕃咱们还得另外找人引路,得去打通关节,其中又要花多少钱?这钱谁来出?”
伙计们也是满面愁容。
这条路他们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走熟,此时换到吐蕃那边去,又要从头再来,没个两三年的功夫很难成气候。
月姐安抚道:“既然那边还没有不叫咱们过去,那生意就照做,没听过打仗就做不了生意的,正是打仗,生意才好做,样样都能卖,就是马草都能卖出高价。”
“要是怕他们把咱们扣下来……做生意,哪儿没有风险?”
话是这么说,可仍旧有几个伙计不肯进辽国,就是拿不到全部工钱也认了,非得留在夏川。
月姐只得带着剩下的人继续过关。
阮地和辽国的关口还能通人,只是百姓少了,只有商队还在进出。
月姐在检查货物的时候还遇到了熟人。
熟人十几车的货进去,回来时一点都没剩,他乐呵呵地拍了拍月姐的肩:“这些日子,那些辽国贵族和疯了一般,什么都买,就是玻璃摆件都涨价了,本不值钱的东西,又能收上几两银子。”
“尤其望远镜,卖疯了。”
月姐奇道:“望远镜卖疯?这是什么道理?”
熟人看了看守在关口的阮兵:“你说呢?有个望远镜,阮军人未到就能瞧见,还能找到地方躲起来,是该值钱吧?”
月姐一愣:“你说的是,可惜这次我过来没带望远镜。”
她卖的还是丝绸布匹多一些,有时也带上些做旧的假画,还有些奇形怪状的饰品,总之除了丝绸,别的都是添头。
过关的时候,月姐看了眼辽国的士兵。
这些士兵几乎个个面带不虞,似乎是紧张,也有些愤怒,但更多的则是茫然。
谁都知道和阮军打是打不过的,是,宋国是弱,但对着阮军却连抵抗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前同辽国打的时候,宋国也不是没赢过,宋国不是没有硬骨头。
可对着阮军,硬骨头们不能再像以前对辽军那样,用命去拼一拼了。
阮宋的仗打完了,辽国曾经派去宋国的探子陆续回去,也带回了阮地打仗所用武器的消息。
没有投石车,没有冲车,没有云梯。
阮地打仗打得简单而粗暴,大炮烘烂城墙以后,士兵们不会立刻进城,而是对着城门可能是人的地方先放枪,先锋过去探查后,大军才会入城。
途中不会遭遇任何抵抗,城内也不可能有任何抵抗。
每一座城,他们都是这样一路平推过去。
宋国不能抵挡,那么辽国呢?难道辽国可以吗?
宋国的火器追不上阮地的水平,辽国就更别说了。
“这些都不能进去。”辽兵们捡出了两箱货。
月姐的脸色一变,她艰难地笑道:“那都是绸子,以前都能过。”
辽兵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现在不行。”
月姐还想说什么,身后的人扯了扯她的衣摆。
月姐深吸一口气,咬牙笑道:“是、那就算了。”
如今的辽兵不仅要钱,连货也要,一条鱼吃两遍。
可见辽国如今的风气,从上到下,恐怕都烂透了。
第677章 兴庆变化(四)
给了钱,又留下了两箱货,月姐的商队才被放行。
“呸,留的都是绸子,这些臭当兵的,那一匹绸子能买他们的命!”伙计骂骂咧咧,“凭他们也配?”
月姐脸色阴沉:“行了,现在抱怨有什么用?”
以前只用给辽兵塞钱,如今塞钱都不够了,货物也要扣。
她还不能不给,不给的话,恐怕其它的货她也别想拿回来。
进了辽国,运货就没有在阮地那么方便,在阮地,每隔十几里就有一个驿站,这些小驿站未必个个都能住人,但喝口水,吃口热饭,给牛马喂点草料却不难。
夜里搭帐篷也方便,毕竟驿站总要清出几块空地来。
但辽国不同,辽国的驿站也不少,但大多都废弃了。
只有在经过城镇的时候才能停下来补给,这些城镇里也没什么有钱人,他们卖的东西,这些人都买不起。
不过辽国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只要他们顺利到了大都,那就是数不尽的金山银山。
贵族们挥金如土,曾经宋国送去的岁币,能让他们不把钱看在眼里——钱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而那些精致的、花纹繁复的丝绸,可难得有一匹。
他们的衣裳大多只会穿一两次,一旦过水,立刻就会被赏给下人,更别提丝绸了,穿脏了就赏人,再贵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不值一提。
大都的纸醉金迷比起曾经的临安也不遑多让。
可月姐他们在村庄停留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食不饱腹的农人,这些农人衣不蔽体,瘦脱了相的脸上一双眼睛几乎快要落到地上,他们会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鸡蛋和自己织的麻布从月姐一行人手里换盐。
“怎么会这么穷?”头一回到辽国的伙计不敢置信,“不是都说辽国的生意好做,什么东西都能卖出去吗?怎么还有人这么穷?”
老伙计坐在火堆旁笑他:“你以为那些贵人的钱都是怎么来的?宋国当年的岁币?这都挥霍多少年了?自阮地冒出来以后,他们都多少年收不到岁币了?自然就只能靠这些泥腿子的税。”
“像来泥腿子都是最好搜刮的。”
月姐:“行了,说这些没意思。”
他们挣得钱都是辽国贵族们从这些穷得连盐都要吃不起的庄稼人身上刮出来的,虽说心里清楚,可只要说出来,就叫人心里不痛快。
他们每到一个村落,就和当地人做些小生意。
这种小生意自然挣不到钱,当地人也没钱,只能以物易物。
一直到快到大都的时候,道路才变得宽敞平坦起来,路上的车马变多,商队也一眼望不到头,月姐坐在马车上,她望向窗外,不明白大都究竟有多少钱,哪怕是有金山银山,照这个花销也恐怕早被搬空了吧?
他们在关口被盘剥了一回,但要进大都,还要再被盘剥一回。
好在进城没有再被扣下两箱货,只给了银子。
伙计们都开始心里没底。
“说是能挣大钱,但我怎么觉得……咱们挣不了多少啊?”小伙计小心翼翼地问老伙计,“你们以前来的时候,也要给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