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笑了笑,并不在意这个高帽子。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陈牧才又仔细看起了报纸。
报纸上除了民生以外,还有大篇文章描写前线战事。
今日写的是辽国有义士,献城而投,免了城内百姓受苦。
陈牧看得仔细,一个字都没有错过,正在出神时,一旁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子砚这是在看什么?”女子笑着坐到一旁,“今日报纸写了什么?你嘴边竟然还带笑。”
“月娘。”陈牧也笑,“来得这样早?”
月娘:“不好叫你独自在此枯坐。”
“你看?”陈牧把报纸递过去。
月娘摆摆手:“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阮军连捷,大喜事。”
陈牧将报纸放下,旁桌的人还聊得热火朝天,都认为这是雪耻的大好事——阮地多年的教育在这时展现了它的强势,阮地不是无根浮萍,也是自己是炎黄子孙,承认前朝是宋国,国土继承自隋唐宋,那么宋国受过的屈辱,阮地百姓也不应该站在岸上指指点点。
国土继承了下来,仇恨似乎也要一起继承。
但阮地的教育又有另一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向百姓们强调,这片土地自古纷争不断,所谓的蛮夷外族,有多少混了汉人的血呢?又有多少本就是在中原活不下去,逃去塞外的汉人?
只要塞外的人还是逐水而居,还是看天吃饭,那么无论什么朝代,都有新的蛮夷。
可即便如此,在老百姓心中,身边的、码头上的契丹人似乎是一种人,这些人在踏踏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做事,就和他们自己一样,在用自己的双手挣得衣食。
但在遥远的辽国,那些辽国的契丹人,又是另外一种人,是他们的仇人,是让他们经历耻辱的人,那都是恶鬼一般的野兽,这些人死了就该拍手称好。
月娘问他:“如今临安的形势比以前好得多,今年我大概不会再去了。”
这些年月娘一直在两地跑,临安如她曾经一般的女子多不胜数,临安的繁荣,有一半是她们撑起来的,盐商们一掷千金,多少是花在她们所处的行业中?
月娘在临安置办了屋子,请了人教她们阮地的字,在临安陷落之前,这些女子大多知道自己的前途——她们多数都不会选择留在临安,而是在月娘的帮忙下来到青州,又或是去太原,治好身上的病,再去厂子里干活。
也有自幼习得琴棋书画,于乐理上有心得的,则会在月娘的建议到学校里去读书学乐理。
至于钱,她们可以向官府借,也能自己上半天课再上半天工,总归不会饿死。
陈牧突然问:“你回来了几天?可去见过青杏她们了?”
青杏还是去了钱阳,她是个聪明姑娘,扫盲班上完之后便去了钱阳读书,想着用五年时间读完小学和中学,再去学机械,自然了,五年还是艰难,好在青杏不算顽固,一边干活一边读书,如今已经在读中学了。
月娘摇头:“我昨日刚到青州,还带了几个姐妹回来,怎么也得先带她们去过医院,治好了身上的毛病,读完扫盲班,亲眼看她们有个活干,有个容身之所,我才能再回临安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月娘又问:“你呢?”
陈牧笑了笑:“上回过来已经是两年前了,这次想多歇一歇。”
“陈家的事,你当真不管了?”月娘有些忧虑,她想关心陈牧,但又不知该如何说起,虽说在临安时两人也常相见,可各有各的事要做,许多事并不能互相倾诉,更何况这事关陈牧的家人。
无论陈牧嘴里说有多么厌烦陈家,可那毕竟是他的父母,在他这即将过半的人生中,爹娘难道真的未曾给他一丝温暖么?
陈牧低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问过了……家产查封,我娘……应该是要送去牢里,判多久我不知道,我爹……只能一死。”
月娘叹了口气。
陈父手中必然有人命,他活不下来的。
“那你……”月娘有些迟疑。
陈牧:“身为人子,我当去见他最后一面。”
月娘明白了:“他被送到了青州?”
陈牧点头:“就在牢中,后日行刑。”
第689章 大势所趋(十一)
“去看看吧。”狱卒领着陈牧进了一个房间,就在狱中,房中只有几盏煤油灯,好在这会儿是白天,阳光还能透过玻璃窗洒进来。
这间屋子不小,陈牧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了来探视犯人的家属。
宋国还在的时候,陈牧从未有什么亲戚进过牢房,自然也不知道宋国的大狱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宋国当时能不能让家属来见犯人最后一面。
陈牧在狱卒的指引下坐到一张方形木桌旁,狱卒走了,大约是要将陈老爷领过来。
只剩下陈牧茫然的看向窗外。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了能见亲爹最后一面庆幸。
或许不见才好,可有了见的机会,不见,他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不知等了多久,陈牧才看见了那道已经有些陌生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他爹从来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像个官,更像个道长,明明鸡鸣狗盗的事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从未停过,却从不曾因此良心不安。
他总是直着背,挺着腰,仿佛他是世间最清白的人。
而此时此刻,这个曾经宋国的肱股之臣,已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虚弱的老者了。
他穿着灰白色的囚服,手上系着麻绳,跟在狱卒身上,蹒跚着走过来,头发已经花白,胡子不知多少日子没有刮过,乱糟糟的,那双眼睛变得浑浊,在看到陈牧的时候,他眼底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个人是谁?
陈牧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他已经大变样了,这些年东奔西跑,人干瘦了许多,也黑了,早不见当年养尊处优大家公子哥的模样,他也很少再穿细布棉衣,怕磨坏了,日常穿着的都是棉麻混纺的衣裳。
只有这一头长发,似乎还是曾经的模样。
狱卒将陈老爷带到桌前,指着椅子叫他坐下,开口说:“想来这是唯一会来见你的人,你们好好聊聊,无论以前如何,现在都是最后一面,心平气和些。”
陈牧:“您放心,我只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听到了声音,陈老爷才惊讶的抬起头,几乎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这是他儿子?这是他那个无所事事,无能无用的儿子?他以为这个儿子早就死了。
“爹。”陈牧确实如狱卒说的那般,心平气和的看着这个老人。
他想,原来无论曾经多么趾高气扬,大权在握的人,到了这个境地,与常人并无不同。
苍白而颓丧,他或许在后悔,但后悔的一定不是他曾经做过的事,而是后悔没有早一步投诚,没有早些看出阮姐有人君之相。
“娘也判了。”陈牧没有去看陈老爷,“十五年,如果表现的好,或许十年就能出来,娘如今不到四十,五十出来,也还能过些年的好日子,你不用担心,我没什么本事,但养个老娘还养得起。”
“她在牢里干活也有工钱,虽然少,但十多年总能攒下来一些。”
陈老爷听着,只是那么听着。
陈牧停下来之后,陈老爷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多年后再见,竟然连父子之情都消失了。
“你知道……你有个幼弟……”陈老爷声音嘶哑,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当真感到了一点羞耻,“他娘是个舞姬,我担心她养不活……”
陈牧知道这件事,在见陈老爷之前他去见过他娘,他娘只是不断的哭,不断的诉苦,天下人都是坏的,都是错的,都在欺负她。
“你走以后,你爹只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在外头置了外室,那外室有孕,他连老脸都不要了!叫老家的亲戚认了那舞姬当干女儿,纳进了家里!”
“那舞姬不知跟过多少男人!哈!他还以为那是他的种!我呸!养别人的儿子!绿毛龟,活该他替别人养儿子!”
“不必担心。”陈牧对那个舞姬,对那个幼弟没有感情,但也没有恶感,“如今有明君在世,只要好手好脚,就一定能养得活自己,甚至孩子。”
陈老爷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他看着这个脱胎换骨一样的儿子,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句:“到底还是你看得明白,当年……总归是你比我这个当爹的有眼光。”
陈牧沉默了瞬息。
到了此时此刻,他爹用的还是朝堂上大官的脑子,惦记的还是党争,还是站队。
他爹仍旧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臣子都是皇帝的拥趸,是皇权的拥趸,他们分享皇权,限制皇权,他们的失败,不在于自己做了什么,而是皇帝怎么看待自己。
宋阮之争也不过如此,只是阮军更强,宋国败了,于是宋国臣子就要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