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侍中就住在离我租的房子两条街外。”陈牧突然说,“阮军将他拿下后,查出他两袖清风,从未贪污枉法,因此家产不曾被封,允他自由身,如今他读了扫盲班,又去上学,还想报效家国……”
陈老爷猛然抬头,他惊声道:“你在说什么?!赵惠那个庸才,他——!”
陈牧问他:“爹,你以为的庸才究竟是什么人?是于社稷无用的人,还是不会朝堂争斗,不会站队的人?”
可陈老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是喃喃道:“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凭什么?他赵惠凭什么?他那样的人……如此蠢笨,凭什么?!”
陈牧看着他,眼中的怀念已经彻底消失了。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爹仍旧不会反省,不会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漫长的自言自语后,陈老爷又一次看向了陈牧,这次他的眼中有了光彩:“还好还好,我是不成了!可你不同,陈家就靠你了,还有你幼弟!子砚、子砚、以前都是爹不对,是爹不好,是爹有眼无珠,看不出你是璞玉。”
“如今改朝换代,你却还是清白身,你离家后就到了阮地是不是?好!这就好!你比爹有眼光,哈哈哈哈哈哈!我陈家不绝,陈家不绝啊!有你,爹到了地下也足以告慰祖先!”
“你去找你幼弟,你带着他,那舞姬只是个贱人,定教不好他,你让他跟着你,你给他启蒙,教他读书,等他大了,你们是亲兄弟,能守望相助,谁都会背叛你,你弟弟定然不会!”
“子砚!听爹的话,爹不会害你!”
他越说越癫狂,陈牧木然地看着他,直到他说累了,才轻声说:“爹,我问过了,行刑前你能自己点菜,我记得你最爱吃东坡肉,你得提前说,他们才好准备。”
“如今行刑已经不再当众了,今日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这些年我也细想过,咱们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一世的父子缘分是浪费了。”
“来世,无论我是什么,你是什么,咱们都不要再见了。”
“你答应我啊!”陈老爷激动地站起来,“你没听见我的话?!你答应我啊!你弟弟,你去找你弟弟!”
“那是你弟弟!你亲弟弟!你别听你娘的!那舞姬只跟我,只跟过我啊!”
陈牧也站了起来,狱卒走过来,按住了陈老爷的肩膀。
陈牧看向狱卒,他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狱卒也见多了这样的状况,他点点头:“你去吧,如今都是枪决,他不会觉得痛苦,一眨眼就过去了。”
陈牧最后看了眼被狱卒按住后变得乖顺的陈父。
而后毫不犹豫地转头,迈步走向屋外。
他爹这一生,要权力,权力要了他的命。
要儿子,一个儿子与他父子决裂,一个儿子将来也不会承认他是他爹。
他爹忙碌了一辈子,算得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吗?
第670章 大势所趋(十二)
一座座城池被攻克,阮兵听到的都是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他们手里捧着热水杯,在气味不好闻,但尚算温暖的帐篷里坐着,还有人哼唱家乡的歌谣,对未来的战事格外乐观。
“这座城估摸着也守不了多久吧?”
“不知城里有多少粮食,这城门也真够厚的,轰了这么多天,咱们炮弹都用的差不多了,竟然还没轰开。”
“听这附近的农户说,七八年前就在每年加固加厚了。”
“嚯,这倒是早有准备。”
“若粮仓是满的,咱们可有持久战要打了。”
“要我说,还不如早点投降,否则这样据城而守,围而不出,里外都遭罪。”
守城战是最难打的,阮军好打是因着有大炮炸药的缘故,对付普通城墙是足够了,但对付这样多年来精心打造的坚墙。
一旦城墙攻不破,那接下来就是漫长折磨,对双方都是。
辎重补给运不进城中,百姓是要吃喝拉撒的,没有援军就一定会慢慢饿死,或是撑到对方也扛不住消耗撤兵。
不是到了绝境,大多数将领都不会选择据城作战,而是会派出士兵出城迎敌——一般能选择据城不出的,大多是因为敌军会屠城。
士兵们也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将领们这样选择,大多都做好了鱼死网破,带着全城百姓一起去死的准备了。
可他们也不明白。
“咱们从来不屠城,不杀俘的,难道他们不知道?”
“是啊,咱们不屠城,何必如此?”
“谁知道呢?许是辽国的忠臣吧,宁肯耗死最后一人,也得守住这个城池。”
“百姓又决定不了,是守是投,他们也只能等当地太守来决定。”
“……哎,这不是白白害人性命?”
士兵们愁眉苦脸,他们许多都是年轻人,对辽人没有那么大的仇恨,他们自然还知道,也还记得辽国曾经的跋扈和凶狠,可一路走过来,他们看到的更多的,仍旧是勤恳做事,埋头劳作的普通百姓。
天底下的百姓大多是一样的。
他们没有面对天灾人祸的能力,只能逆来顺受,顺从的如同牛羊,朝廷他们如何,他们就如何,甚至叫他们去死,他们也只能去死。
反抗——反抗是没有用的,从没有农民造反成功过。
城内的百姓,此时也不明白。
“以前听阮商说过,阮军不屠城的。”年轻的姑娘坐在屋内,城封了,宵禁也提早,天还没黑,各家各户却也不能再出门,她问爹娘,“城要封多久?太守什么时候会投降?”
“说什么呢!”当爹的冷着脸骂她,“国朝艰难,太守是忠正之臣,怎能学那些心无君父的小人投降?阮军是不义之军!”
娘叹了口气,给女儿兑了一杯蜜水,递过去后说:“你还小,不明白,总得有座城抵抗到底,否则后头的城不也有样学样?咱们是契丹人,有国,且有个容身之所,去了国,咱们不就如当年被俘过来的汉人一般,任人欺凌羞辱?生的孩子也是奴隶?”
姑娘:“不是的!我听阮商说过!”
“阮商说的就是实话?”爹呵斥她,“还是你不肯与大辽共赴国难?!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姑娘低下了头,茫然的看着地上的石板,她觉得爹说的对,她是契丹人,她自幼没受过什么苦,她识得字,家里也舍得给她买书,甚至朝廷出了女官,爹娘也叫她去考,爹还乐呵呵地说,他这辈子是无缘当官了,有个当官的女儿也足以告慰祖先。
可她也觉得自己想的对,现在才封城五天,粮食还够吃,士气还充足,可半个月呢?三个月呢?甚至半年,一年,她们之前的城池都投了呀!如今冬天雪大难走,阮军或许还要饿饿肚子,可一旦开春雪化,城内没有补给的粮食,阮军的补给却能毫无阻隔的运来。
到时候百姓怎么办?
岂不是如书上所说,也要食人食尸?
百姓——百姓享过什么福吗?享受过辽国对宋国对汉人的掠夺吗?那些金银绸缎,轮得到百姓去享受?甚至到了这个时候,那些达官贵族们,仍旧可以逃去吐蕃,逃去黑汗,甚至更向北逃,逃到那一片无主之地去。
年轻姑娘沉默着,良久后才轻声说:“我只担心大哥。”
父母也垂下眼眸,娘轻轻地哽咽了一声,爹却说:“若真出了事,那也是他的命!死了也是契丹勇士,没给祖宗丢脸!”
“能赢吗?”年轻姑娘望向父亲,“我们这样闭城不出,当真能赢吗?”
爹的语气在这时变得虚弱:“我不知道……迪辇,我不知道。”
年轻姑娘绝望的合上了眼,她几乎能看到半年后城内的景象,和她家这样小有家资不同,多数百姓是没有多少屯粮的,他们自己的存粮只能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就靠官府的粮仓。
可谁也不知道会被围多久,官府不会把所有粮食都拿出来,只会让百姓们吃不饱,饿不死,只维持着生命罢了,士兵们守在城墙上,城内的衙役也一样,城内会乱起来,偷盗劫掠杀人,这些事会层出不穷。
因为没有抗击阮军的决心啊!他们是被强行捆在这艘将沉的船上!
没有决心,就会生出私心,那生出来的私心会成为毒药,毒死这城内的许多人。
她就这样不安的看着时间流逝。
最初的时候,白天还能出门,只父母叫她不要走远,她走到街上,还能看到街坊们站在街边,一脸忧愁的互相打探究竟要封城多久,又或是各家有多少存粮,官府什么时候发粮。
半个月后,出门的人变少了,街上常见的是乞丐,乞丐里又多了许多孩子,他们靠墙坐着,这时还能互相闲聊几句,苦中作乐。
乞丐大多没有户籍,多是出事之前从城外偷翻进来的农人,官府发粮也不会发到他们头上,或许原先是计算了的,但官吏们层层克扣,他们自然一点都分不到,只能在街上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