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给他的记忆并不全是美好的,可他仍然认为青州是地上天国。
他戒了酒,开始拼命干活,他吃的也好了,老板管饭,身体也就渐渐变好,他才四十出头,在倭国算老人,但在青州,还是干活的中坚力量。
但他仍然比青州的同龄人更苍老,腰渐渐地弯了。
以前卖菜是他的副业,如今渐渐变成了主业,但仍然比在倭国收夜香轻松得多。
破烂的木板车变成了整洁的人力车,他早早出门,收来了菜,进城不必给钱,每日只掏两块钱的摊位费,就不必害怕被人敲诈欺负。
几年的时间,他攒下了一笔可观的钱。
虽然仍旧不够他租一套大屋子把家人都接过来,但他有了希望,在曾经的他看来,格外奢侈的希望,青州对他而言,不止是一座城市,不止是一个港口,青州是他人生中唯一见识到善意的地方,是他曾经从未到达,却深深期盼的“归处”。
阮立乐呵呵地看着静子,他劝道:“不要再想着回倭国了,那里不是好地方。”
静子却不懂,她没有经历过阮立所经历的一切,她在倭国被欺负过,也见识过善意,她的父母想尽办法把她送进了大人物的宅邸,让她能够吃饱饭。在宅邸里,女仆们也会帮她缝补衣服,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她一把。
她觉得倭国是很穷,人们过得是很艰难,但许多人的心还是好的,只是太穷了,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
“我不知道。”静子老实地摇头,“现在倭国好很多了!”
倭国有钱了,虽然钱几乎都在贵族官吏们手里,但总归是要漏出一点给平民的。
阮地提供的货物很多,平民们咬咬牙,仍然能买到足以果腹的食物,以及便宜的布,现在平安京和许多大城,已经很难见到衣不蔽体的人了,甚至许多人家,都不再把女儿卖去妓院,女儿留下来是可以为家里挣到钱的,毕竟汉女们喜欢找女孩们来当译语人。
静子觉得,如果所有人都想到阮地来,那倭国就永远都不会变好。
她不知道银矿能挖多久,但是总有挖完的那天,一旦挖完了,倭国该怎么办?平民该怎么办?
她也是上了汉话班之后才知道,原来即便是汉地,也仍旧分散着许许多多的蕃族部落,他们许多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没见过电灯,更没有走过沥青路,他们能来青州,是一个部族的人掏空了口袋,卖掉了一切能卖掉的东西,才能送他们过来。
同学告诉她:“我不知道阮军什么时候过去,也不知道阮姐说的中国人里有没有我的族人,可……难道我们就只能等待吗?好的,不好的,我们都决定不了,只能等待,而我和我的族人们不想等,总要自己争一争!”
她好奇的问过他们,他们上完了汉话班,考了证,难道就能对家乡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能了!”同学慨然道,“我既学了汉话,懂了汉事,在此间经营几年,有了些人脉,便能将族人带过来,无论是搬货搅泥,这都是本事,挣得了钱,买了东西,就能运回家乡去,家乡修了路,建了房,给阮地献上了忠心,说不准将来阮军有意图西,我们便不再是荒野蛮族了!”
蛮族,这是个很侮辱的称呼,没有任何一个蛮族肯承认自己是蛮族。
就像静子虽然称呼自己的国家为倭国,却并不喜欢倭这个字,她学的越多,越明白倭意味着什么。
可她说着汉话——在汉话里,代指她国家的就是这个字,她不能自己换个字,也不能另造一个。
同学喜欢阮姐说的华夏百族,他说起这个的时候眼里全是光彩:“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怎么不算华夏百族之一呢?我们和汉族是打过仗,可也做过生意,通过婚,这许多年来哪里还分得清里外?我们同汉人,本就是一样的!是平、对!是平等的!”
“等阮姐一统天下,汉人不欺负我们,我们不欺负汉人,有活干,有钱拿,娃娃们有饭吃,人人穿得起衣裳,好日子就来了!”
或许他们在到达青州前不是这么想的。
但到了青州,见识了从未想过的繁华,立刻便转换了态度。
以前是不能选,现在能选了,谁还愿意在穷乡僻壤挨饿受冻,谁还愿意被周围的大部族欺负?既然靠自己肯定活不下去,那也要加入最强大的那一边!
每每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静子都很羡慕他们。
他们能够成为华夏百族,而倭国是不可能的,倭人也不可能,倭人要留在这里,只能假装自己是汉人,他们大多一辈子不会再说一句倭国话,他们的孩子长大了,甚至可能不会知道自己的长辈从倭国来。
静子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想了,她就会痛苦难受。
“我劝不了你。”阮立摇头,“不过,你自己有本事,去哪里都行。”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再像对待孩子,而是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成人说:“但你要小心。”
“回了倭国,不要相信他们。”
静子奇道:“他们?谁是他们?”
阮立却仍然只说:“不要相信他们。”
“一个都不能信。”
第696章 使团经历(七)
天色渐晚,霞光还未落下,青州便已然灯火通明,每到夜晚,各家大商户便会不计成本的亮起电灯,摊贩们靠着这光继续做生意,百姓们下了工,也能携老扶幼上街游玩。
“不节不年的,日日如此吗?”藤原得悟在家臣的陪伴下走在街上,他也换上了阮地的服饰——实在是青州人太有见识,认得出倭国贵族的穿着,知道他们有钱,路人就不说了,但凡是做生意的,都要上前来“请教”一番。
藤原得悟一边觉得有趣,一边又觉得烦躁。
他在倭国是绝不会如此的,他走在街上,哪怕是武士都不敢来和他搭话。
但阮地的百姓带着一股近乎野蛮的无畏,仿佛笃定他什么都做不了,以至于连尊重都不给啦!
家臣也会汉话,只是不如藤原得悟那样得心应手,但好歹也在私下打听过,便立刻说:“青州宵禁都没有,我打听过,青州有数百役吏,拿了人立刻就能关起来。”
藤原得悟却摇头:“数百?我看恐怕有上千。”
青州的吏目很多,但说是吏目,管得却不同,手里的权力也不同。
比如所谓的街吏,她们更多的是管民生,她们手里的权力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她们给百姓登户口,发凭证,逢年过节还要给保户发粮,所管的街道里有人没活做,或有人失踪,或死得蹊跷,她们都必须上报,并且配合役吏的调查。
总之,她们不管税收,也不管执法,她们干得是在藤原得悟看来非常微不足道,又事关重大的东西。
役吏就不同了,役吏的事情没有那么杂,她们只管作奸犯科,各种与人有关的案子。
管税收的,则是税吏,税吏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都在衙门里干活,她们的事更单一一些,和别的吏目也很少有什么往来。
主要的吏目是这三种,起码在藤原得悟看来,最重要的就这三种。
百姓活在这世上,吃穿住行,由街吏去管,秩序,由役吏把控,税收,税吏负责,百姓几乎只需要好好干活,好好生活。
不像倭国,倭国没有这么明确的划分,武士和役人有时候权力是重合的。
他们如果合起伙来欺上瞒下,即便是他们的大名也没有办法。
而青州,这三种吏目是不可能合起伙来的,她们的所有需求,中间都必须通过官府,官府可以随时知道她们的一举一动。
这三种吏目,也没有地位上的不同。
她们都不觉得自己高别的吏目一等,或是低一等。
干得好的吏目都是能往上升的,升上去才是官,但也因此没人敢小看她们,青州如今没有考官的科举,所以每个吏目都是官员后备,不像宋国或倭国,吏就是吏,官就是官,其中泾渭分明,官员鄙薄吏目,而吏目鄙薄百姓,否则这分明的阶层仿佛就毫无意义了。
藤原得悟叹息道:“若我国也能如此……”
家臣们倒是很能站在藤原得悟的立场上去想,但却都不怎么看好,只是劝道:“少主人,如果我国也如此,去哪里找这么多识字的平民呢?而且我国地小,又有什么官位能提供给那些小吏?小吏多了,又怎么发月钱?”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藤原得悟:“可我们现在有白银。”
家臣们又说:“白银只有买得到东西才是钱,买不到就是石头,现在我们能和汉人做生意,但……那毕竟不是自己人。”
如果国政都和阮地挂钩,那么倭国是谁的倭国?藤原氏还能当倭国的无冕之王吗?
“现在的日子虽然不如青州好,但是起码藤原氏还能说了算。”家臣们循循善诱,“少主人,如果我们用青州的办法去治国,汉人只需要不换给我们货物,我们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