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微笑了笑:“好了好了,那几个孩子都不坏,我也见过,就是调皮了一些,大妞成绩不好,那就不好吧,好手好脚,将来总归饿不死。”
丈夫就只能叹气:“我不盼她将来比你强,只要得你七分……”
阮知微只能劝:“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这些年我有多忙你也看在眼里,我虽生了她,却没什么时间养育她,我若说她,恐怕她是不会听的。”
阮知微是近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女儿,她十八岁当了女吏,从那以后一直忙碌于公务,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出头了,不过她本于男女事上没有什么欲求,便也不是很在乎。
毕竟阮姐都终身未婚,她姓了阮,似乎也可以向那个精神上的母亲靠拢。
丈夫是她在三十五的时候认识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还不到二十五。
丈夫爱她——但那是带着滤镜的爱,是对大人物的崇拜,丈夫很爱读书,只是成绩不大好,他自己说是小时候不被父母疼爱,吃不上肉,于是脑子就笨。
又不会交际,在工厂里总是被工友排挤。
脸生得也就一般般,不丑,但也称不上英俊。
但阮知微也不需要聪明人,官场上不缺聪明人,她能步步高升又不拉帮结派,已经耗费了全部心力,对她来说,丈夫这样的房中人,不需要多么聪明,但一定要老实本分,最好胆子小,这样才不会拖她的后腿,又要体贴,毕竟她是没有时间照顾家庭的。
最重要的是他能自我排解,不因为她忙于公务就耐不住寂寞。
两人之间再有一点情谊那就更好。
等她回了家,有一盏灯,一碗热饭,听他絮叨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她就能轻松许多。
而她对女儿没有那样多的要求,她已经坐到了这个位子,女儿是不可能入仕的,若她是个小官那她还能期望女儿做出比她更大的成就,可在这个位子上,女儿一旦入仕,就一定逃不过被举报。
不仅拖累女儿,也拖累她自己。
她爱惜自己的羽毛,爱惜了这么多年,不肯马失前蹄,在将要暮年时毁于一旦。
所以女儿健康,强壮,不走歧路,那就可以了,这世上有那么多平凡人,怎么她的女儿就不行呢?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只是丈夫想不通,他那么崇拜自己的妻子——妻子可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女儿就算不类母,也不该这么差劲呀!考试从来不及格,看来高中都上不了,初中毕业就要上高技了!
且看女儿现在的样子,恐怕高技都不肯去上……
于是丈夫低着头,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腿:“都怪我……她一定是随了我……随我生来这么笨……”
说着说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阮知微失笑道:“你有哪里不好吗?你勤快老实,这就强过许多偷奸耍滑的人了,人生而不同,但只要是用自己双手养活自己,那都一样,不分什么高低。”
在阮知微看来,丈夫是个有些固执的人。
他们结婚后本没想过要孩子,她那时都以为自己生不出来了,可怀了孩子以后,家里的任何事丈夫都不让她干,他白天上工,下了工还要回来做家务做饭。
在她提出孩子要随她姓的时候,丈夫在纠结之后做了个选择——
他去把自己的姓也改了。
他是个没那么开明的人,他不能接受孩子随母姓,所以把自己的姓改了以后,孩子也等于跟他姓了。
他也是个善于妥协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会一遍遍念叨,让阮知微不要喝酒,也要少喝茶免得夜里睡不着,衣裳不能穿得太薄,他虽然人缘不好,可从来不自扰,唯一叫他忧心的就是女儿的成绩和前途。
“下个月我就要去北平了。”
阮知微对他说:“你是要随我赴任,还是留在这里照顾大妞?”
丈夫就茫然的看着她。
他没能明白。
刚拿到调任文书的时候阮知微也是这样。
但她现在能轻松地说:“这个时候换学校对大妞来说未必是好事。”
丈夫突然站起来,他激动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被上面看见!”
阮知微又笑了,丈夫还是没能明白。
不过……不怪他,她自己现在也不怎么相信。
真的……是她吗?
为什么会是她?
第738章 继任者(二)
当阮知微来到北平,亲眼看见阮响的时候,她的心里莫名冒出了几个字——阮姐老了。
阮响快七十了,她不可能不老,这对阮知微来说是件很悲伤的事。
在她心里,阮响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那时候的阮响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高大而强健,她仿佛一座山,任何想要挑战这座山的人都会得到最残酷的镇压。
但现在阮响虽然仍旧背挺得笔直,可她仍旧老了,她的脸上满是沟壑,颧骨再撑不住脸上的皮肉,人也削瘦了,一头银白的短发,她坐在那里,眼底满是温和的光。
她平静而自然的老去了,没有任何不甘。
“阮姐。”阮知微颔首。
阮响就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微笑着说:“坐吧。”
阮知微有些拘束的坐下。
曾经的阮知微会好奇,阮响有权欲吗?或者说是凡人的欲望?
凡人一生所求,不过金钱、权势、美人。
但阮响至今都只有两个勤卫兵,她很有权,可她几乎没有时间行使任何私人权力,更别说美人了,阮响不爱男色也不爱女色。
如果她愿意的话,只要勾勾手,无论男女都会前赴后继。
她简直不像是个人了!
可现在,阮知微忽然从阮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欲望。
阮响很温和,但那温和中带着遗憾——她已经老了,渐渐力不从心,这座她所驱使的马车一路狂奔,而她抓着缰绳的手逐渐失去了力气。
阮知微懂了,于是她越发紧张,额头甚至冒出了汗珠。
这个国家就是阮响的“孩子”,现在阮响正要把这个孩子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你会过来不是我一个人做主,中央半数人投票通过了。”阮响笑着说,“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妖怪,不会吃人。”
阮知微连忙说:“不是紧张!是激动!”
阮响:“你这些年都做的很好,严打了几回,你一点劣迹都没有。”
阮知微低着头:“也……也犯过错。”
年轻的时候急功近利,也下过一些离谱的政令。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阮响并不苛责,“人人都会犯错,也都是从错误中汲取教训,知道坑在哪里,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想,你这样谨慎又有能力的人,一定不会辜负百姓。”
阮知微的牙齿都要打颤了。
阮响自然是很温和的,但那是对着百姓,对着并不触碰权力的人,可她对官员是严苛的,她给官员分房,给他们高薪——但这意味着如果有官员胆敢官商勾结与民争利,那么就必然迎来最残酷的惩戒。
历朝历代都少有杀官的,就是杀,也是因为辜负皇恩,而不是欺压百姓,官官相护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一个官员若是因为犯错而死,那么别的官员就要惴惴难安,哪怕彼此并无什么交情都要四处奔走,保这人一命,谁都不想自己将来也遭此一劫!
可阮响杀官是不手软的。
官场暗流汹涌,她对犯错的官员可以给第二次机会,却不会给贪污和欺负百姓的官员第二次机会。
所以到现在为止,下层官吏的上升路依旧还算容易。
毕竟每年都有高级官员落马。
阮知微来之前有很多话想问,比如阮响为什么会挑中她?论聪明,她一定不是官员里最聪明的人,论能力,她也知道好几个政绩不输她的高官,论圆滑,她其实这些年也没几个至交好友。
但现在她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其实也不止是你。”阮响说,“在十年前,我手里就一份名单,都是政绩出众,思想过关的人,个个都是国之栋梁,立身持正,我都很喜欢。”
“所以你也不用太紧张,还有几年时间。”
阮响说:“这几年,你跟在我身边多看一看,多学一学。”
阮知微放心了,她松了一口气。
阮响却突然又说:“我记得你有个女儿,成绩似乎不太好?”
阮知微连忙说:“我也不求她能成就多大的事业,只要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能养活自己就很好。”
“我盼着你一直这样想。”阮响看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叫阮知微抬不起头,“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因为知道,一旦我有了孩子,那么人人都会以为我的孩子比起别人,更有资格继承我的事业,即便我的事业是这个伟大的国家。”
阮知微舌头都要打结了。
阮响:“而我想,如果我真有一个孩子,那么我是舍不得把她养废的,或许她真有那个能力,真有那个本事,然后不管我想不想,这天下又要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