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往里间走。
周慧连忙带着两个孩子跟上。
周大哥掀开了主屋的破烂布帘。
周慧闻到了比外头更浓重的味道。
她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对老人,他们缩在床上,盖着不比周大哥身上的破棉衣好多少的被子,大约是听见了动静,两个老人有些僵硬地转过头。
被子里的凸起也开始拱动,一个头发枯黄稀疏的女娃从中钻了出来。
老人们看着她,就和刚刚的周大哥一样,目光麻木而空洞。
他们认不得她是谁了。
周慧扑到床前,这次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嚎哭,仿佛要将血泪都哭出来,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怨恨自己,她该来的,她早该来的!
小妮被周慧吓了一跳,她一撇嘴,也跟着放声大哭。
只有大妮还能说话,她抱住小妮,慢慢上前,冲床上的老人说:“姥,姥爷,是我,是大妮。”
“我们回来了。”
周慧哭了很久,哭到她再也哭不出来为止才停歇,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狠狠擤鼻涕,这才有精力打量自己的父母。
和周大哥一样,她父母也瘦成了一把骨头,像是只会喘气的骨架子,若不是她知道这是自己家,恐怕在钱阳县擦肩而过,她都很难认出这对老夫妻是自己的父母。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爹是个爱笑的庄稼汉子,对孩子多是溺爱,她想要竹篮,爹明明都累得快困死了,还是会爬起来给她编。
娘是村里难见的富态妇人,圆盘似的脸,发起火来脖子都会红,但笑起来就像是弥勒佛,总怕她嫁不到好人家,怕婆家欺负她。
周慧发泄过了,哭过了,便找回了脑子。
她不等大哥和父母说话,打量了一圈屋子后说:“我是来接你们去钱阳县的,这里不能待了,别人我管不了,你们必须和我走!”
她想了想:“我要单独雇辆牛车,家里的棉衣不够,我还得先回钱阳县一趟,大妮和小妮留在这儿。”
大妮忙说:“我行,娘不用担心。”
周慧冲大妮笑笑,她此时发现,有一个能干的女儿是件多么可贵的事。
但大妮有些担心:“娘,钱够吗?”
单独雇辆可不容易,况且这路也不是牛车能走的路,积雪那么厚呢。
周慧:“要先雇几个力夫,将他们背到大路上。”
这就是就难事了,周慧想了又想:“我回去先问问组长,她那边认识可靠的人,就是贵一点也行。”
“至于钱。”周慧说,“不用你操心,娘能想到法子。”
工厂虽然不能提前支工资,可她在钱阳县大半年,也有几个知根知底的好友,她们许多人一家子都在钱阳县,几乎人人有工作,要借钱并不难。
她们也不必担心她不还,毕竟她有正式工作,还是技术员,哪怕她不还,拿着借条,也能直接从她工资里扣。
那些曾经在她们看来千难万难的事,如今根本不是问题。
周大哥看着小妹妹,他目光茫然,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二老躺在床上,此时也终于回过了神。
周老娘艰难地挤出一句:“你回来……回来做什么?”
“别叫、别叫姑爷难做……”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怕她在婆家不能做人,怕连累她。
周慧的心软成了一碰就碎的豆腐,但她不管心里如何酸涩,都没有眼泪可流了。
“怕他作甚!”周慧仰起头,“我自在县城里有房,有活干,有钱拿,不看他家脸色吃饭!”
“大妮,你陪大舅们说话,娘给你们做饭去。”
她背着麻布袋,庆幸自己临走前担心家里粮食不够吃,除了年礼外还额外待了点脱了壳的小麦过来。
她还记得老师说的话,久饿的人不能吃得太多,要先将胃养好,便不做干麦饭,而是煮麦粥,再给他们煮些糖水喝。
周慧一走,大妮有些手足无措,许多年未曾见的亲人,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况且他们也没有说太多话的力气。
尤其她也看不懂大舅的手势。
于是大妮小声说:“姥姥,你们放心,咱们家有钱呢,我也能干活,也能挣钱。”
周老爹看向这个许多年没见过的外孙女,他眨眨双眼,竟没有预兆地落下一滴泪来,他张开嘴,用沙哑的,几近恐怖地声音说:“别……别!”
小妮不明白眼前的老人为何而哭。
大妮却懂了。
姥爷以为她们母女俩在干半掩门的活计。
如今这个世道,妇人能干什么活,能挣什么钱?
只能挣些皮肉钱。
“不是!不是。”大妮瞬间激动起来,她突然有了这是她血脉亲人的感觉,不再是遥远记忆中没有实感的称谓,她近乎语无伦次地说,“我们有正经活干,娘在织布,我能做小工。”
“姥姥,姥爷。”大妮,“钱阳县不一样了,那边来了个女大王!只要有手有脚能干活,咱就饿不死!”
“这次过来,娘还带了肉呢,给你们带了布!”
大妮的声音也逐渐嘶哑,带上了哭腔:“咱也能过好日子了,咱不用怕饿死冻死了。”
“咱不用当狗,不用做妓,咱靠自己的手过日子哩!”
大舅冲着父母比划,大妮泪眼惺忪地看着这一幕,她依旧看不懂大舅的手势,却能看出大舅的激动。
周老爹却能看懂。
他看见大儿子说——
“咱们不走,咱们不拖累她们。”
“我和爹娘在一块,叫她们好好过日子吧。”
第107章 雪落之后(八)
从钱阳县到高元县及清丰县的路都被阮响派兵把守着。
她在派兵出去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和周围的州县产生冲突摩擦的准备。
毕竟这不仅仅是把守和护卫,而是从土地的层面上,实质性的扩大她的势力范围圈,并且这种驻扎不是暂时的,而是长久的。
以后无论是高元县还是清丰县的商贾士人从她控制的道路上行进,都必须接受她的审核跟排查。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和她预计的相比,这两个县城的态度都很暧昧,有冲突,但不大,通常是远远的嚎两嗓子,确保她的兵没有进到危险范围内后就离开。
态度不强硬,手段也堪称温柔。
有时候无视,就意味着放任。
不过带人回来换班的周昌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
周昌没有休息,顶着一头和一肩的雪走进了室内,勤卫兵接过他的外套和帽子,马二则出去接替周昌重新组织人手。
“高元县近一半的粮食都被我们买了。”周昌笑道,“那些送粮的商人也是滑头,别的货物在外头买了,送过来的路上再去高元买粮,省不少人手。”
周昌:“今冬难过,朝廷的赈灾粮下不来,高元县令脑子不傻,得过且过。”
说起粮食,阮响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她盘腿坐在椅子上,语气平淡道:“没有高产的种子,我们能有的地盘就要受限制。”
钱阳县发展得好,能有基础的工业,不是因为钱阳县多么天赋异禀,也不是钱阳县的百姓就比别的县的百姓更勤奋。
勤奋和富裕,从来没有因果关系。
而是钱阳县在吸周边州县的血。
以现在农业发展,根本无法提供太多的工业生产岗位——粮食的产量无法承担这么多人脱离土地生产。
阮响很清楚,发展工业的前提是,在多数人走进工厂后,剩下的人能承担起种植的重任,能让这些不再种地的人也能吃得起粮食。
否则先不等外敌入侵,高昂的粮价,喂不饱的工人,就能内部自行瓦解。
钱阳县能成功,不过是把种植的问题交给了钱。
商人们无论带来多少金银,阮响都剩不下来多少,只能拿去买粮。
但钱阳县毕竟体量小,它能吸的血也有限。
可她拿下清丰县,地盘扩大三倍,虽然有些勉强,但还是能靠吸血维持运转。
但再远一点说,她最终能整合一国,那就必须发展殖民地,奴役别国的百姓种地,生产粮食和原材料,否则本国的大批工人就要饿死或失业。
可这也不可行——国土太大了,她需要的殖民地已经不是某个国家,而是某片大陆,并且这不持久,本国的农业也会受到巨量的冲击。
发展工业的前提是必须要有产量大的粮食。
阮响很清楚,工业革命能成功,也是因为有玉米土豆这些培育几代后的高产作物,否则先把他们自己革死。
可现在她已经走出了工业的第一步,就不可能再后退,毕竟这已经成了她立身的根基。
现在再让工人们回去种地?先不说工人们愿不愿意,且说那些给她运送货物的商人,他们就先不答应。
独木难支,一个村子或许不需要商人们的帮助,但一个县城,一块区域,在这个时间,必须要商人们提着脑袋去给她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