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为苦笑了一声,他看着这个女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看上去和所有女童没有区别——不比别人多一只手,也不比别人多一只眼,无非高一些,壮一点。
若说美,她也没有士人们推崇的弱柳扶风之姿。
肩不够窄,背不够薄,不够柔弱温驯。
可论气势,这样的人他从未见过。
没有故作高深,没有强装镇定。
这让他忍不住问:“阮姐难道真是菩萨转世吗?”
阮响:“你看呢?”
周无为:“若你如今年过二十,虽然出奇,却也并非人力不能为……”
说到底,还是阮响的年纪太小了,小到非得给她加个菩萨转世的名头,人们才能理解她的不同之处。
阮响:“依我看,周县令的妻小不必走了,虽说你日后当不成县令,但我这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做。”
能在这种时代靠科举晋身,周无为这类人就是当代卷王,卷王最不缺的就是自制力,只要给他们一根骨头,他们就能钻研到死。
阮响需要这类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能一心钻研。
周无为终于有些急了:“阮姐这是要反悔?!”
阮响看着他:“你宁愿死,都要给皇帝守贞?”
周无为没说话——他活到如今,只知道一种活法,如果当真改换门庭,他之后又要靠什么过活呢?
由阮响带来的一切都是新的,而他是个旧人。
“我这里有一本书,刚刚编撰结束。”阮响,“不过我考虑再三,总觉得要再润色。”
周无为茫然的看着她。
马二将怀中的书本拿出来,递给了周无为。
周无为伸手去接。
书皮上的几个大字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制度与政治》
周无为瞪大双眼,这是什么?!这是应当写出来的东西吗?
这种东西就不该写下来,这是帝王学说!只有皇帝和皇帝的心腹们应当知道!
周无为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这书……要给谁看?”
阮响:“自然是给我的官吏们看,还要给我的百姓看。”
周无为不敢置信:“你就不怕……他们用你的东西,造你的反?”
阮响看着他:“百姓不是傻子,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不对,当你们觉得百姓是傻子的时候,他们才是真的傻子。”
让百姓识不了字,读不了书,没有智慧可以传承,吃不饱饭,穿不起衣,不傻的人也傻了。
可一旦让他们能吃饱饭,能受教育。
那些如蚂蚁一般的人们,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阮响需要人们真心实意的接纳和推崇她的制度,只有这样,他们的意志才能战胜千百年间来的“传统”。
“读书人们总说想要大同社会。”阮响,“可最惧怕大同社会的也是他们,伪君子遍地都是。”
“周县令,好好考虑吧。”
“我给你三天时间。”
阮响的目光平和:“不过我相信,你最终会按我的想法去做。”
周无为缓缓闭上双眼。
难道朝廷的气运真的尽了吗?
否则为何要她降生在这世上呢?
他手里捧着那本书,重逾千斤。
第119章 消化清丰(四)
“不愧是中县啊。”阮响面上带笑,对清丰县很满意,“手工业发展的实在比钱阳好上太多。”
这边自然没人养蚕,但家家户户的女眷,几乎都会用苎麻抽丝纺线,用来交布税,朝廷的布税一般是一年一户一匹,年景好的话可能会涨到两匹。
城内的女眷们不需要下地,织布就是她们除了家务外唯一的生产劳动,所以清丰县的女眷,境遇要比钱阳县的好上许多。
起码清丰县内是少有卖女这种事的。
女儿留下来,长到十一二岁就能跟着娘一起织布,给家庭创收,细水长流,是比直接卖进窑子里更划算的。
所以清丰县的男女比例虽然仍算不上健康,但已经没有夸张到让阮响头疼的程度了。
她让人在外头买了那么多女人,算上女童,钱阳县的男女比才堪堪到七比三,就这,人牙们都告诉她除非往南边走,否则是买不到人了。
谢长安在旁边说:“清丰县位子更好,往来商户颇多,是比钱阳县富裕很多。”
马二接着说:“但正因如此,清丰县消化起来会比钱阳县更困难一些,老百姓在清丰县的生活并不算差,他们很难有改变的动力,不像钱阳县,不改就要死了。”
人到了绝境什么都能接受。
但一旦不是绝境,那还是更倾向于过自己熟悉的日子——起码自己了解规则,也知道从哪里可以谋夺好处。
就像这时候虽然没有什么贞节牌坊,但民间依旧有不少寡妇守节,且有些是主动自愿的,因为她们不想再生孩子了,也不愿意再嫁人。
那么守寡不仅可以让她们从繁重的家庭劳作中抽离出来,还能让她们占领道德高地,得到一点点小小的权力。
当然,这种寡妇,娘家一定小有资产,愿意让她们从自家的土地上收取一些租子,用以维持她们的生活。
如果此时阮响去告诉她们,她们需要走出屋子,不管守不守寡,都要进行劳动,去工厂干活,那在她们眼里,阮响就一定是恶鬼。
清丰县就此如此。
谢长安看了眼马二,他嫉妒的垂下眼眸,马二的很多话他都不是很懂,两人之间的差距大到他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地步。
但他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比马二蠢,而是他无法像马二一样日日跟在阮响身旁。
他头一次为自己身为男子懊恼起来,倘若他是女子,必然能比马二干得更好!
可惜阮姐这边没有太监,否则……
阮响:“人人慕强嘛,先让那些有动力的改变起来,只要有看得见的好处,百姓的身段是很灵活的。”
马二想了想:“这倒也是。”
如今辽地和契丹国也有不少汉人百姓,但为了生存,不少汉人百姓已经改换衣冠,不再自认是汉人了。
但若是汉人打了过去,他们又能拿出族谱自证祖上一直是汉人。
谢长安听懂了,连忙说:“古人道礼不下庶人,正是这个道理,倘若让庶人都讲贵族的礼仪,那就是逼他们去死了。”
阮响看了眼谢长安,笑道:“谢老师长进了许多啊。”
谢长安低眉顺眼道:“开阔了眼界,人自然就长进了。”
“说起来。”阮响说,“村子里沼气池实验的怎么样了。”
村子是她发家的地方,也是她将来唯一的退守之地,阮响一直都很重视,有什么东西也都是在村子先实验,然后推行。
马二:“管道的密封已经解决了,不过……村子那边的意思是,沼气用来点灯,实在有些过于艰难了,拿来烧水做饭倒是不错。”
玻璃的问题解决了,纱罩虽然价格高昂,但也不是拿不到。
但二氧化钍实在是现在无法突破的瓶颈。
玻璃的原材料好采买,解决了火力不足的问题,烧制玻璃的难度并不大,纱罩也是手工业可以制作的原材料。
但有关化学,那就真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阮响:“那些道士呢?”
道士们在入冬前陆续被找来了十几个,确实都有“真才实学”,起码能徒手下油锅,不过他们对着化学也是只能抠脑袋,里头许多连字都不认识,还得先去上扫盲班。
马二:“他们倒是乐于研究,说五十年内,应当能弄出来。”
阮响:“……”
五十年……等她老了才能用上沼气灯?
马二:“但也有好消息。”
阮响看向她。
马二清了清嗓子:“马桶做出来了。”
马桶,显然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虽然对老百姓来说也很贵重,毕竟姑娘出嫁,稍微有点家底的,陪嫁里都会有个马桶。
如厕的时候,马桶内放上细沙或木屑,倒出去也简单。
但马二所说的马桶就不是那回事了,而是要配套的修建水塔,入水和出水管道,以及沉降池发酵池和沼气池。
一个小小的抽水马桶,需要的人力物力还真是不少。
但要说其中哪些东西最后技术含量,那必然是不会破损漏水的管道,作价不菲。
水因为重力才会有冲力,因此必须要修建成塔。
沼气池倒是村子早就在用的东西。
修建起来很简单,让废料先沉淀,上层不能沉淀的水和尿液会被通过预留的小孔去到另一边的凹槽内,废料则会自行发酵产生沼气,通过上方的管道被抽出去,点火后就能燃烧。
而沼气用完之后,还能将发酵好的废料弄出去当肥料,肥力很足,已经是村子里的主要肥料来源了。
而水和尿液在二次沉淀后会进入过滤池进行过滤,过滤之后才能排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