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能给多了。”阮响,“给多了,就有人想靠他们占便宜了,掐着量来吧,宁愿少一些,饿不死就行。”
阮响转头对马二说:“力夫的事你给周昌搭把手,县内的老弱病残也要你上上心。”
私下说话,规矩并不大,马二嗔怪道:“你是把我当三个人用了。”
阮响敲敲扶手:“人才难得啊。”
周昌笑着说:“我倒是知道有个人,恐怕很合阮姐的心意。”
阮响坐直:“哦?你说说看。”
“原是农女,不过脑子聪明,第一批考中女吏。”
第一批女吏大多是小富之家的女儿,本就有底子,认识一些字,学的比农女们快,因此能和她们一批,可见这农女脑子确实不笨。
周昌:“只是为人有些独,不太与人交好,但做事倒是妥帖,也愿意扛事,母亲早亡,与老父相依为命。”
“不过她经历倒是不少,第一批考中了女吏却没上岗,投了工厂,从女工干起,做到了技术员,又回去读书,第二回 考中女吏才当了吏目。”
阮响很感兴趣:“叫什么名字?”
周昌:“姓杨,杨妮。”
“你既然跟我说,定是观察一段日子了吧?”阮响笑着问。
周昌点头:“如今的女吏,多数是找个饭辙,未必有什么壮志豪情,又或是被家里推着走出来,缺点东西。”
马二不太服气:“这是她们被关在家里久了,也就这两年,再过几年你且看看。”
“我也没说什么。”周昌与马二拌嘴惯了,他也不生气,继续说,“缺点阮姐说的主观能动性,只怕出错,叫她们做事,自然做的尽心,但让她们找问题,提问题,这就艰难了。”
阮响微微点头:“没有过权力的人,总是需要更长时间去适应,说到底还是自幼接受的教育让她们思维局限了。”
哪怕最底层的男人,自幼都听过“男儿当自强”“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潜移默化的,自然都想往上爬。
但女人们,哪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听得最多的则是“嫁个好男人未来就享福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能成什么事?”,自己就不觉得自己能成事,哪怕不再有条条框框限制,也很难从旧有的观念中跳脱出来。
“所以我才说,下一代最重要。”阮响皱眉说,“不过等下一代起来,那还要许多年,还是先解决的眼下的问题吧。”
阮响看向周昌:“你继续说。”
周昌:“杨妮此人心志坚定,认定一件事便要尽善尽美,做主官不行,但若是急事,交给她绝不出错。”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力夫的事交给她。”阮响看向周昌,“你从旁指导,别藏私。”
周昌:“是。”
第124章 消化清丰(九)
破旧的木屋内,李大正躺在枯草铺设的床上,身上盖着厚棉被,离他不远的地上绕着蜂窝煤,上头架着铜壶,壶嘴冒着白烟,里头的水已经烧热了。
“李大!”外头传来了女声。
李大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大步走去开了房门,他脸上堆着笑,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猥琐,语气讨好道:“杨吏。”
杨妮挎着一个布包,从里头取出一沓钱来:“你数一数,别少了。”
李大数不清这么多数,只觉得厚厚一沓,一看就知道有许多,他忙说:“我不信谁都不能不信你,杨吏办事,妥贴着呢!”
杨妮并不与他说笑,而是说:“我来除了送钱,还有一件要同你说,如今清丰归了阮姐,你拿着这笔钱也能过几个月的舒心日子,不过这也不长久,我这儿有活给你干,你干是不干?”
李大有些犹豫,他自生下来仿佛就没有闲的时候,能什么事都不干的享福?简直想也不敢想,好不容易能歇歇,再叫他去干活?
可到底是劳碌了小半辈子的人,李大还是问:“杨吏你说,不然进来说?”
换成以前,李大是绝不敢对女子说这样的话的——孤男寡女在一个屋子里,被发现了那叫通奸,男女都要被抓去县衙投大狱。
最初和杨吏打交道的时候,李大都不敢抬头看她哩!
两人打了数次交道,李大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就怕对方觉得他轻浮,有色心,给他小鞋穿,好歹也是女吏,整治他一个苦力,那不是格外容易?
可眼看着杨吏风雨无阻,顶着大雪也要挨家挨户问询,兵丁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也要推着沉重的推车给老弱病残送粮,李大就难以自抑的生出了敬佩之情。
渐渐也就敢于和杨妮说上几句话。
杨妮摇头:“我就不进去了,还要去下一家,冬天还要许久才能过去,你们也扛不到什么活,我们要在城外烧砖,还要建滤水池,沼气池也要建,都需要人手。”
“不同的岗位工资也不同,都是力气活,但都有钱阳县来的老师傅教导,不怕人蠢笨。”
李大立刻问:“这是长久的工?”
力夫们通常是扛一天包有一天的饭,没工的时候只能饿肚子,挣得钱很少,往往一过壮年就只能等着饿死,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一个长久的饭辙。
“是。”杨妮,“干活管饭,只是不管住宿,不过到时候城外也要建廉租房,有身份凭证出入县城也简单,你同你的兄弟们说一说,愿意来的到街道办去报名。”
“也就现在简单,以后人多了,想进去恐怕不容易。”
李大连声道:“是是是,我这就去找他们。”
“你渴不渴?我烧着热水呢,喝一口再走?”
杨妮板着脸:“不用,我走了,你这门也花钱修一修,一踹就能开。”
李大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杨妮:“你既然有了这笔钱,就要好好打算,人不怕一时受穷,就怕有了钱不晓得怎么花,依旧要一辈子受穷。”
一千块呢!对李大而言实在是笔大钱。
他只会扛包,有钱就去买吃的,根本没有花钱的经验,也不知道该怎么花。
杨妮也不笑他,而是说:“这钱说多也多,能叫你白吃几个月饭,说少也少,买不起房,置不了什么产业,叫我说,你这钱不如先攒着,到时候去砖厂干个一两年,也买个小屋。”
“等你干不动了,将屋子租出去,也是长久的饭辙。”
李大醍醐灌顶:“这是道理!杨吏,还是你聪明。”
杨妮:“那我先走了。”
李大送了她几步,看着她脚步如飞一点也不怕滑倒的样子,呼出一口长气来。
要说李大从一开始就对杨妮没想法,那是假的。
他根本接触不到什么女人,除了自己的娘和姐妹,他一辈子都很难同别的女人说上几句话,男女之间,仿佛除了男欢女爱以外,也很难有别的什么关系。
一男一女倘若没有血缘关系走在一起,那就只能是夫妻或姘头,总之必然十分亲密。
可兵丁们打破了他们的认知,男兵女兵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男女,他们之间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偶尔他们休息的时候,还会“较量”,当着所有人的面抵角,又或摔跤。
后来女吏们来了,每日脚不沾地,他们自己不主动些,不知道要排在多后面才能办好事。
人只要踏出了第一步,以往困住他们的东西就都不存在了。
李大对女人的认知也从“母亲”“姐妹”和“妻子”到了“女兵”“女吏”,听说还有不少工厂,男女工也是一起做活的。
于是女人就脱离了亲眷的身份,变成了日常可以接触到的“人”。
他觉得很新奇,也很古怪。
他陡然发现,原来女人们与他也没什么分别,长久不洗澡,身上也有汗臭味,忙起来也不梳头,也能干体力活,也有喜怒哀乐。
她们不比他少什么。
她们突然就变成了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李大退回屋内,他将钱用布包上,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想,他难道只能一辈子扛包吗?他就那么蠢笨,连怎么花钱都不会?
他若是有了长久的饭辙,靠自己买了房,就不能把还在老家受苦的老父老母和兄弟姐妹们接过来吗?
他的兄弟们可以靠力气找到活干,姐妹们也勤快,哪怕当不了女吏,去当个女工总行吧?
难道他李大,就注定了一辈子是个苦力,一辈子受穷吗?
李大喝完水,裹紧的身上的棉服去找老兄弟们。
他不必再贴着墙根走,唯恐污了贵人的眼,也不必再看到兵丁就躲,这样的日子过过一天,便再难忘。
他推开兄弟们所住木屋的门,不等打招呼便说:“老兄弟们!杨吏来寻我,给咱们指了条明路,烧砖修池,日后的嚼头便有了!都是好儿郎,从不怕苦的,长久的嚼头,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我是肯的,你们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