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含嘉其实很清楚,尽管母亲和自己一向只说大姐姐的争气,可她也很清楚,伴君如伴虎,大姐姐的不易都被光辉荣耀所掩盖,她却隐约窥见了一角。
也正因为如此,朱含嘉更没有这样的勇气。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决心,此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站在大姐姐的影子之下,可她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
难道只有和大姐姐一样,又或者是和其他的公主们那般,才能得到褒扬吗?
朱予焕对上她那双带着水雾的双眼,许久之后才道:“嘉嘉,这世间或许有尺度,决定了何为好坏优良,可是我们是没有尺度的。”她想了想,伸手将朱含嘉抱了起来,朱含嘉一时间有些慌乱,但也知道朱予焕不会害自己,只好僵着身体。
朱予焕让人将自己的马牵来,让朱含嘉坐上去,自己牵着马的缰绳,带着朱含嘉在场上踱步,她开口道:“你感受到尺度的约束,是因为你将自己放在了尺度之中,但尺度是会因为情境而改变的,就像现在这样,你还会觉得我高吗?”
朱含嘉看着朱予焕,这次她只看到朱予焕头顶的发髻,她摇摇头,又意识到朱予焕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这才开口道:“不会……”
“这就是了。”朱予焕微微一笑,道:“站在我的尺度里,你会觉得恐慌,可你为什么要到我的尺度里来?”
朱含嘉心中一颤,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语点醒梦中人”。
她望着朱予焕的背影,这才明白朱予焕那几本道经为什么只是翻过几次,却依然能够如此通透。
大姐姐的“道”不在书中,而在心中,是他人所没有的道。
朱予焕不知道她内心想法,只是说道:“桐桐可从来不觉得矮我一头,她常常觉得她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想到朱友桐平日里兴高采烈地展示自己的模样,朱含嘉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朱予焕听到她的笑声,这才接着说道:“所以也不要将你自己放在孙娘娘的尺度之中。”
朱含嘉被她戳破心事,微微一愣,不由失声道:“大姐姐难道知道吗?”
朱予焕不回头也能想到朱含嘉惊讶的样子,她不由莞尔,道:“我和孙娘娘相处的时间,可不输你和孙娘娘相处的时间。”她微微侧头,用余光扫向朱含嘉,道:“只有你自己的尺度才能用于衡量自己,何必要将自己装入别人的套子中。”
朱含嘉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些斑驳,她低着头,看着水珠落入鬃毛,轻声道:“谢谢大姐姐……”
朱予焕还未说话,倒是朱友桐已经跑了过来,手中还拿着梳子,道:“我就说嘛,姐姐的淬火还没被我梳过呢。”
朱予焕赶紧冲着朱含嘉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无奈道:“你收集这么多马鬃干什么?”
朱友桐转了转眼睛,脸上多了几分狡黠,道:“这个嘛,等以后姐姐就知道了。”她好像没看见朱含嘉脸上残存的泪痕一般,环视一周便问道:“姐姐怎么只带着嘉嘉?小钰呢?”
朱予焕这才想起朱祁钰,回头一看,却见不远处台子上露出两双翼善冠的兔耳朵,她有些无奈,开口道:“走吧,陛下来了。”她对不远处的内官知会一声,让他们快些去给刘永诚和范宏报信。
朱友桐咦了一声,踮脚来回张望,道:“我怎么没瞧着。”
姐妹三人走到台子边上,这次朱友桐看了个一清二楚,忍不住道:“陛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文华殿听课吗?怎么到御马监来了?”
朱祁镇这才探出头来,他一手撑着栏杆,笑嘻嘻地说道:“自然是偷偷跑出来的。”
朱祁钰在旁边陪着,听到朱祁镇这么说,不由一脸惊讶地看向朱祁镇,问道:“偷跑?还能偷跑吗?”
朱祁镇十分骄傲,挺起胸膛道:“当然能了。”说完,他还有些跃跃欲试,显然是打算向朱祁钰传授自己的“经验”。
朱友桐见朱祁钰好像听进去了,急忙道:“小钰,你要是逃课,娘和吴娘娘都要伤心了。”
她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祁钰被朱祁镇带坏!
朱祁钰闻言赶紧道:“我……我就是听听!”
朱予焕不由扶额,道:“难怪奶奶不让你们兄弟两个一起读书。”
朱祁镇的主见大到过于自我,朱祁钰又容易被人影响,他们两个要是混在一起,大概率是朱祁镇带着朱祁钰一起疯玩。
兄弟姐妹五人在檐下坐着,朱予焕扫了一眼朱祁镇身边的小太监,对朱祁镇道:“陛下也该给讲官一个信儿,不然只怕他们担心至极,要满宫乱找呢。”
朱祁镇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皇宫之中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让贼人进来,就该让御马监的人向朕请罪了。”
朱予焕接着问道:“陛下贸然前来,可有知会王大珰一声?”
朱祁镇理所当然地说道:“王先生正忙着在司礼监看那些文书,当然不知道朕会来。”他有些心痒痒,道:“姐姐,这几日讲官上完课已经时候晚了,我好几日没有骑马,就让我歇一会吧。”
朱予焕无奈地说道:“这恐怕是来不及了。”
刘永诚和范宏匆匆赶到,纷纷向朱祁镇行礼,看两人气还没喘匀的样子,便知道二人都没有想到朱祁镇这个皇帝竟然偷偷驾到。
“起来吧。”朱祁镇见刘永诚来,便知道其他人大概也会很快赶到,他有些扫兴地撇撇嘴,对刘永诚和范宏道:“朕不是让那些小内官不要知会你们吗?是谁不听朕的命令,连皇帝的行踪都敢泄露?”言外之意是要惩治所谓“泄密”的人了。
二人都面露难色,唯独朱予焕咳嗽了一声。
朱祁镇这才明白过来,随后补充道:“这次就算了,再没有下次了。”
朱予焕这才道:“陛下若觉得课业繁重,传澹庵先生商议便是,何必自己跑出来呢?”
朱祁镇一本正经地说道:“爹在的时候也微服去过杨士奇宅中,朕有何不可?”
朱予焕少见地有几分心累,此时此刻她对朱瞻基的怨念比他活着的时候还多。
活爹,你看看你都言传身教了点什么?
第16章 文华殿
朱祁镇逃课当日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虽然朱祁镇是学生,但他更是天子,讲官们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
张太皇太后对此一清二楚,尽管没有当场发作,但老人家明显心情不大好。
王振则忙于尽快熟悉司礼监的事务,即便对此略有耳闻,但见张太皇太后似乎没有动静,王振也渐渐放下心来。
司礼监的权势实在是令人着迷,王振又忙着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哪有空管朱祁镇怎么样。
王振这个勉强算是亲娘身边来的监管者不在,朱祁镇也轻松不少,尽管每日的讲经和经筵照旧会去,但若是遇上朱祁钰有骑射课,兄弟二人自然要凑在一起,便时常让身边的小太监告知讲官,将读书的课程挪到别的时候。
朱予焕为此劝慰了张太皇太后几句,无非是骑射这门功夫有个可以比较的对象更好上手,朱祁钰又省生性乖巧,不会带着朱祁镇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且何况朱予焕和御马监的人就在旁边,肯定不会让皇帝出什么事情。
更何况皇帝如今正是成长的时候,练习骑射也是强身健体的方式之一。
张太皇太后原本有些不赞同,但听到“强身健体”四个字之后,还是默许了。
她实在是不希望孙子重蹈覆辙。
朱祁镇得到了自家奶奶的默许,更是神采飞扬,一有骑射课就赖在姐姐和弟弟身边,过年后照旧如此。
别的不说,朱祁镇学习骑射的速度确实很快,成果也很不错,难怪他心中总惦记着朱瞻基的御驾巡边和微服私访。
只是朱予焕总觉得让朱祁镇这么“偏科”下去不行,索性让他们两个把平时的课业也一起带来,自己负责检查校对,看过之后再统一交给讲官。
她实在是不想背上一些莫名其妙的锅,只能辛苦一下了。
“大姐姐,课业拿来了。”
朱予焕接过朱祁钰手中的课业,他们已经过了写大字的年纪,开始抄写一些诗句文章之类的,朱祁钰今日写的是《尚书》中的句子,遇上个别复杂的字,朱祁钰的笔画稍有凌乱,整体看着仍旧是井井有条,可见朱祁钰的认真。
朱予焕笑着摸摸他的头,道:“看来成伴伴对你习字监督十分严格呀。”
成敬谦逊开口道:“严格不敢当,贤妃娘娘吩咐过,一定要让郕王殿下修习君子之道。”
朱祁钰被她摸头,他今年九岁,对于男女有了认知,被姐姐摸头之后不免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欣然接受,只是道:“娘说姐姐让人编写的字帖很好用,让我跟着好好学。”
“若非李淳不是读书人,我定让奶奶将他提拔入宫,教导你们习字。”朱予焕笑道:“好在吴娘娘和成伴伴都对书法一道小有所得,加上讲官们,教你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