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虽然不清楚皇帝是死是活,但知道城门绝不能开,假称自己身受重伤,不能前去辨认皇帝,拒绝了瓦剌的开门要求。
瓦剌见在宣府这边讨不到什么好处,便率兵拔营离开,有很大的可能性去找别的守城将领要好处。
“臣参见殿下。”
书房内除了朱予焕外,只有怀恩在旁,金英等人则是在偏房整理批注各类奏本。
朱予焕将手中的宣府军报放下,看向刚刚进门的于谦和徐珵,道:“杨洪来报,宣府一带围困已解。即刻调动部分军队出居庸关,同宣府一带的士兵一起回收盔甲、武器等。”她停顿片刻,道:“我记得先前库房之中有太宗爷留下的红盔黑甲?若有能修缮启用的,替代原本的明盔明甲,若数量不够,明盔配勇字盔,以作区分。玄玉,知会两厂,天气渐冷,改明盔明甲为夹棉玄衣暗甲,不得有误。”说罢,她已经提笔在题本上写下意见。
边军士兵一旦出城迎敌,需得在盔甲上帮红绸做标记,每日一换,五日一轮,分别为双臂、双手手腕以及头顶,以此和装备明盔明甲的敌军做区分。
两军交战,若是装备一致,打起来敌我不分,后果更加严重,但想要为所有士兵临时修改盔甲颜色作为区分,实在是有些困难,不如做个标记来得快。
徐珵连忙应了一声。
制作盔甲本就耗时耗力,如今虽然大量征用百姓入厂打造盔甲,但明盔明甲的生产数量仍旧少得可怜,要改也不会太费功夫。
朱予焕接着说道:“若布匹不够,自升平厂直接调用,让怀恩与你同去,叮嘱女工抓紧时间染布,之后我会下令南京漕运为布匹开路,运至通州,再转道京城,如此一来也可以减轻顺天的压力。”
于谦很快便明白了朱予焕的意思,道:“莫非是瓦剌捡走了我军的盔甲……”
朱予焕微微颔首,道:“我倒是忘了这一点,还是杨洪派人出去收拾残余战场的时候发现盔甲与士兵尸体的数量无法对应,尸体多而盔甲少……若是两军交战,不至于到自相残杀的地步。”
她要是也先,大概早就暗爽了,搞了这么多年走私,不如朱祁镇这一波来得快。要不是考虑到宣府解围后可能反击自己,也先大概率是要捡完所有盔甲和辎重再走的。
徐珵在心中暗暗感慨朱予焕的心细,随后道:“那瓦剌如今的动向……”
朱予焕将手中的军报放到桌面上,示意两人查看。见徐珵小心翼翼地接过翻看,朱予焕心中有些好笑,随后道:“杨洪称瓦剌向西行,大抵是大同方向。”
“大同?”徐珵往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瓦剌自称受皇帝之命要求宣府开门的事情,立刻明白过来,大惊失色道:“陛下平安无事!还被瓦剌俘虏了!”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于谦站着,朱予焕差点喷笑出声。
徐珵这个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惊喜,而是惊吓……
朱予焕轻咳一声,道:“瓦剌带着陛下四处走,很有可能是想核实陛下的身份。”
光听周围的人说话不一定能查证朱祁镇的皇帝身份,朱祁镇身边的人大概率已经不剩几个,甚至有可能不是他的亲卫,这部分人不认识皇帝长什么样子,即便投奔瓦剌也无济于事。
明朝不是瓦剌这样的草原部族,不是所有人都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也先若是想拿朱祁镇的皇帝身份来做文章,就必须让关内守将承认朱祁镇的皇帝身份。而对于大明来说,承认朱祁镇的身份不是不行,但如此一来就不得不面对瓦剌的勒索,对于那些随时有可能和瓦剌交战的守将来说也是一件难事。
更重要的是,他们见过皇帝落魄时候的样子,若是将来皇帝真的回来,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徐珵“这这这”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殿下如何打算呢?”
“先召英国公张辅、次辅曾鹤龄、阁臣陈循、吏部尚书王直入府商量,由兵部知会各地守军,切不可擅自开门。”朱予焕沉吟片刻,起身道:“明日召集官员早朝,怀恩,让人拿牙牌进宫求见两宫太后,明日殿上一并决断。”
“是。”
这件事要是让孙太后知道了,必定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徐珵先是一愣,很快又明白了朱予焕的意思。
正是要让孙太后起头,做主向瓦剌低头妥协,将群臣逼迫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朱予焕这才看向一旁的于谦,笑盈盈地问道:“这次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于谦与她对视良久,这次十分果决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他心中已经对长公主要做什么一清二楚。
“甚好。”
于谦却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只是接着说道:“若想朝廷不受瓦剌‘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有一个办法。”
朱予焕看向他,微微挑眉,反问道:“什么办法?”
于谦沉声道:“请殿下登基为帝,遥尊陛下为太上皇,如此一来,陛下不再是皇帝,瓦剌即便俘虏陛下,也无法利用‘皇帝’的名义来行便利之事,殿下亦可以皇帝之名主持大局,安定天下。”
徐珵转头看向于谦,目瞪口呆,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是于谦该说出的话吗?虽然殿下是有这个意思,但这也太直白了一些……
朱予焕的表情却截然不同,她先是沉默半晌,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边笑边鼓起掌来。
二十余年过去了,她竟然是在一个与她熟络不久的官员口中听到这句话,果然,人生之乐趣就在于此。
一旁的怀恩见朱予焕少有的情绪外露,不免面露忧色。
殿下身体是好,但最近这段时日局势紧张,殿下更是几近不眠不休处理手头的事务,这样情绪大起大落,难免伤身……
还好临行前徐娘子写了好几个补药方子,怀恩也让徐家医馆训练出的女医在府中侍候,备齐了各种药材,随时随地能够配药。
朱予焕敛了笑意,她微微扬起下巴,冷冷开口道:“于尚书,我不会遥尊陛下为太上皇的。”
第47章 何必弃
朱予焕的态度在于谦的意料之内,无论男女,只要是帝王,没有人愿意与他人分享权力,即便是名义上的“分享”。
许多读书人心中的圣主贤臣理想不过是一纸幻梦罢了。
于谦早已经在长公主和皇帝这对姐弟二人、甚至可以说是在宣庙皇帝和长公主身上看到了结果。
以臣子身份来看,长公主固然不够“本分”,但确实是一方能臣,于国家和百姓都有益处,更不用说她出身皇室却毫无威胁皇权的可能。然而皇帝却对“贤臣”弃如敝履,宁可提拔采用王振这样的人。
岂有能臣甘愿久居人下?更何况长公主也是皇室中人。
至少于谦知道一点,皇帝宝座上的人可以狡诈、可以虚伪,但绝不能愚蠢、不能怯弱。
皇长子朱见深年幼,郕王朱祁钰柔懦,去襄阳通知襄王的人出发不过几日,等襄王入京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既然长公主不蠢也不坏,为何要弃能者而选稚童居之?
在听到朱予焕的拒绝之后,于谦仍旧冷静开口道:“若不遥尊陛下为太上皇,只怕于殿下声名不利,众臣难免心有犹疑。”
尽管朱祁镇闯下大祸,但此时此刻他的身份仍然是皇帝,若是不给他一个名分,大臣们即便是再怎么忧惧城内外的局势,也难免有异议。
徐珵心中虽然早已经将天相的事情放在心中,但也明白太白昼见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祥瑞这种东西,自古以来的伪造难道还少吗?别人可以,殿下有什么不可以?
朱予焕反问道:“遥尊太上皇?尊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皇帝当太上皇?”
她话音刚落,于谦和徐珵都是一愣。
他们这才意识到一点,他们完全可以不认瓦剌推出来的这个人是朱祁镇,单方面称朱祁镇已经在乱军之中自刎殉国,瓦剌是将皇帝的盔甲扒下,刻意伪造皇帝被俘的假象。
这样操作下来,称得上一举两得,既解决了边军和瓦剌正面交锋的不便,还能用“皇帝之死”来鼓舞士气。
恰巧,早在皇帝土木堡大败的消息传入京中的时候,京城中便已经开始流传起了“皇帝自刎殉国”的消息,这消息本就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至于从土木堡逃回来的残存士兵,只顾仓惶逃跑、回京禀报,哪有空在意皇帝的死活?
徐珵小心翼翼地看向朱予焕,见她目光灼灼,更觉得背后发凉。
就是如此之巧,要论京中最方便传消息的就是那些在承平厂中务工的妇人和太平茶坊舞文弄墨的那些文人……
殿下早在回京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可谓是走一步想百步。
“只是在名义和子嗣上……”
徐珵听到这里,这才意识到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