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就是再怎么硬气,也不好和胡濙这位老臣呛声,毕竟长公主以对太宗皇帝的孝顺为人称道,如此鲁莽行事难免会被人议论。
他们没有借此机会参奏长公主,也是因为长公主是如今的京城中唯一能够力挽狂澜的朱家人。
胡濙在知道自己未曾被长公主召见商量对策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朱予焕恐怕另有打算,但此种情况下,他不能真如张辅那般一言不发……
“陛下是一国之君,不能长期滞留瓦剌,若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既可以解决眼前的危机,殿下与郕王一同协理政务,待到将来迎回太上皇,未必不是万全之策。到底陛下是朱家、是太宗的子孙……”
尽管朱祁钰早就知道,今日的事情难免会提到自己,但在听到自己的名号被胡濙提及之时,站在朱予焕身边的朱祁钰心底还是打了个激灵。
朱祁钰立刻开口道:“辅政一事,事关江山社稷、黎民众生,我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还请各位老臣多加推举才识出众之人,担负重任、拥护宗庙,如此才不辜负先祖在天之灵对我等朱家子孙的庇佑。”
此言一出,众人岂会不明白郕王的意思?
吴贤妃还在宫中,仰仗慈惠皇太后照顾,郕王又岂敢与长公主争锋?
孙太后在心中对朱祁钰更多了几分唾弃。
送上门的权力都不敢要,当真是无能至极……
朱予焕却只是冷笑一声,道:“今日召集你们上朝,除却商讨陛下的事情,还有一事要告知众位。”她将军报的奏本展开,冷冷地说道:“昌平、仅山一带都被也先带领瓦剌扫荡一空。”
听到朱予焕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对于朱予焕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有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果不其然,朱予焕接着说道:“被瓦剌侵扰的一带,长陵卫也在其中,卫所军官死伤众多,曾爷爷的陵寝也被瓦剌惊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就这样看着我大明的百姓和军官被瓦剌杀害掳走。”她将军报送到胡濙面前,反问道:“胡尚书,你是曾爷爷的肱股之臣,你能如此忍让瓦剌吗?我今日如此打扮,是因为我觉得屈辱。堂堂皇家陵寝,就这样让曾经被我赶出去的敌人这样践踏,十数万大明士兵,就这样葬送于仇敌之手……我朱家的代代先祖若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天下的百姓若是知道了,该如何自处!”
她眼圈泛红,语气却十分坚定,听得出她此时此刻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某种愤怒
“我自幼蒙曾爷爷照拂怜爱,曾爷爷更是委任前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太监刘永诚教导我弓马骑射,身为朱家的子孙,这些年我始终将曾爷爷的教导铭记在心,我朱家的儿女个个都是有骨气的人,绝没有被俘虏还腆颜带着敌军来扣关的子孙。这样的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你们要将他奉为太上皇,我倒是要问问在场的诸位,如此行径带来的屈辱又要多少朱家后世君王才能洗刷干净!还是你们为了成全你们的忠臣名声,让朱家的列祖列宗面上蒙羞!”
这几句话听起来似乎只是长公主的情绪发泄,但大部分人都从中听出了其中潜藏的意思。
长公主这是在利用孝道和大义来谴责如今被瓦剌俘虏的皇帝。
朱棣一生征战沙场、戎马倥偬,最终死在征伐的路上,可死后却被瓦剌欺负到了头上。
造成这般局面固然有自朱高炽以来的皇帝的过错,但直接原因确实是朱祁镇促成,长公主作为朱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和朱棣感情亲密的人,为此愤怒乃是情理之中。
而并不在场的当事人朱祁镇无法做出任何辩解,唯一能够替他发声的只有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但即便是孙太后,在此情此景之下也无法为儿子争辩。
孙太后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见原本在一旁侍立的女官上前两步,明显是要制止她的动作。
孙太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一旁的胡善祥。
莫非这母女二人是想要宫变不成……
胡善祥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道:“你也好好听听。”
天子治国一向最重孝道,朱祁镇本人虽然未曾不尊先祖,但却导致皇陵被外族侵扰,更是欺负到了朱棣这个曾经屡次战胜北元的皇帝头上,身为此时最高权力拥有者的朱祁镇不负责,那该让谁负责?
总不能是从未真正主宰这个国家的长公主吧。
朱予焕环视沉默的群臣一番,向前走了几步,道:“我身为监国,身为太宗皇帝的曾孙,哪怕天下所有人都来辱骂我朱予焕擅专跋扈,也绝不准许你们轻飘飘将这件事揭过,将曾爷爷遭受的屈辱一笔勾销。若要坚持,监国一事,你们另请高明,襄王也好、郕王也罢,随你们这些大明的忠臣去吧。”
奉天殿内寂静一片。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皇帝还是“死了”为妙。
王紘忽地出列道:“殿下有所不知,当初陛下还未出征的时候,钦天监观测荧惑入南斗,此为帝王之灾。古时梁武帝曾为此跣而下殿以禳之,陛下却始终无动于衷,今时今日的灾祸都是陛下听信谗言,未能顺应天意、放弃巡边的恶果啊。”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这位刚刚参与打死锦衣卫指挥使、脸上还带着伤痕的御史,眼中大都写着同一句话。
怎么又是你?
第51章 钦天监
若是平日里说起这些,众人大抵也不以为意。
天相变化的日子岂止一天两天,光是编撰历代帝王实录的时候,记载的天相变化就数不胜数。
但在此情此景之下突然提出这件事,又是刚刚殴打过马顺的王紘说出这么一番话,确实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是不是有顺德长公主暗中授意。
早在听完朱予焕的那段话的时候,胡濙心中便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如今又听到王竑的发言,胡濙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孙太后当然也明白王紘在此时此刻跳出来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再也顾不得旁边的女官,大声喝止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公然在朝堂上说这些,意欲何为!”
如今是孙太后和长公主对垒,大臣们当然不会挑这个时候插话,王紘仍旧中气十足,道:“帝王受神灵庇佑,德御天下,理应有所感应。若灾患不断,必然是需要帝王修省自身,进君子,退小人,以回天意。但如今国家发生这样的事情,便是因为陛下任用王振、马顺等小人,失了德行,大明才有此劫难,若是任由陛下这样一错再错,即便不复衣冠南渡之事,也必然招致天怒人怨。”
坐在上首一直保持沉默的胡善祥开口问道:“王紘,你说当初钦天监测算出荧惑入南斗之象,可有证据?”
“钦天监监正彭德清等人都知晓此事!”
朱予焕微微侧头,和徐珵对视一眼,这才道:“命彭德清入殿。”
彭德清早就听说了马顺被当廷打死的事情,又得知顺德长公主让徐恭复任锦衣卫指挥使,详细调查王振、马顺等人的罪行,心中便已经明白自己如今的形势可谓是十分危急。因此彭德清一早便找到了徐珵这个新晋的内阁大臣,想要请他为自己努力斡旋一番。
徐珵本就打算借着这件事拿捏彭德清,如今他主动送上门来,徐珵当然不会放过他,早就和彭德清透露过相关说辞。
彭德清难免惊诧于徐珵的胆量,但如今长公主监国,若是真能将长公主推上皇位,说不定能保自己一命。
即便不给他一个从龙之功,至少不会要他的小命吧。
“臣彭德清叩见慈惠皇太后、皇太后……”
朱予焕待到他行礼过后,这才开口道:“荧惑入南斗一事可是属实?”
彭德清当然不会否认,立刻道:“回殿下,荧惑有变确有其事,绝非虚言,钦天监也一直记录在案,若非徐指挥使调查奸宦王振罪行,臣也不会这样和盘托出。”
孙太后心中也明白这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但如今必须尽快为朱祁镇澄清这些事关天人感应的谣言才行,因此立刻道:“此事必定是王振欺下瞒上,皇帝年轻气盛,巡边之举事为国为民,岂能随意用天象之说危言耸听!”
“皇太后明鉴,钦天监兢兢业业观测天象,一旦有异象发生,必然会呈交给陛下!陛下明知故犯,这才引得天怒人怨啊!”
事情上奏,到底是王振阻拦, 还是皇帝没有看,这件事很难说得清楚,更不用说要彻查此事,能够放心动用的也就只有锦衣卫。
偏偏此时的锦衣卫已经彻底被长公主掌控,孙太后能够动用的也就只有身边寥寥无几的几个宫人,至于原本应该护卫帝王的御马监,孙太后岂会不知自己与范宏的过节?况且早在长公主监国之初,范宏便已经有倒戈相向之势……
孙太后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无力。
她从未拥有过权力,只是依靠着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短暂地拥有过那小小的一部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