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女儿大方,至少没有一见面就说儿子的坏话。
只是朱瞻基又不免有些担心,一会儿朱祁镇若是见到了朱予焕,会不会又开始胡言乱语,到时候反而又要挨一顿收拾。
算来朱祁镇在瓦剌待了十八年,怎么到了明宫苑,言语反而更加失当?
朱予焕倒是并不在意朱祁镇是否在里面,也丝毫没有畏惧朱元璋的意思,缓步走了进去。
她入内的时候未曾看到朱元璋,倒是一眼瞧见了刚刚恢复,看起来仍旧心有余悸的朱祁镇。
朱允炆面上原本有些不耐烦,但看到朱予焕的时候还是不免愣了片刻。
万绿丛中一点红正是如此,更不用说朱予焕虽是女子,却未曾有任何低人一头的样子,反而比他们还要更傲气几分。
朱予焕只冲着朱允炆微微颔首示意,随后便对眼神发直的朱祁镇开口问道:“大弟弟,什么时候下来的?”
朱允炆立刻便能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个掌管国家多年的皇帝,那份沉郁和危险在她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透露出来,让人不自觉地警惕。
骤然听到朱予焕的声音,朱祁镇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登时认出了朱予焕,吓得大喊道:“你怎么来了!”
朱予焕见他躲到一旁,笑盈盈地说道:“这话稀罕,我怎么来了?自然是因为我死了。”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道:“看到我终于死了,你难道不好好庆贺一下?”
朱祁镇却是绕到朱瞻基身后,躲得朱予焕远远的。
朱予焕顿感没趣儿,起身走到朱棣身边,问道:“曾爷爷,他怎么了?看着脑子不太好了。”
朱棣立刻撇清关系,“他下来的时候就这样了,我们可都不知道为什么。”
朱予焕垂眸思量片刻,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兴许是在瓦剌‘忍辱负重’十七年,精神难免有些失常之处。钰哥儿出使瓦剌的时候还见了他一面,原以为瓦剌的人当时就应当将他杀了的,不曾想竟然还留他多活了好些年。”
朱祁钰回京之后和她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通,朱予焕只当也先那两个儿子大概率是将朱祁镇杀了,没想到这俩还怪“仁慈”的,竟然未将朱祁镇杀了了事,不过内乱之后部族内人手不足,好好一个人口,杀了还是有些可惜的。
朱棣有些意外,开口问道:“怎么?后来发生什么了?怎么还见过他?”
“我登基后没几年,也先就在内乱里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势单力薄,求大明庇护,我便让钰哥儿出使瓦剌,回来之后钰哥儿同我说了,他为了自保,在瓦剌隐姓埋名地活着。”
朱高炽来回看了看,道:“他也算是保全了咱们朱家的名声。”
叫门已经足够耻辱,要是让人间知道他又在瓦剌活了十七年,那不是给他们丢人吗?
朱棣听完只是冷笑一声,道:“他做的丢人的事情还差这一两件吗?”
朱瞻基心中更觉无奈,只是一言不发。
“听鬼差的意思,祖宗们都是知道上面的事情,恐怕是早就将他收拾了一顿,只怕他脑子如今是更糊涂了。”
朱允炆在一旁细细观察朱予焕,见她两三下便已经明白了地府发生过什么,不免有些诧异。
也难怪她一个女人能够蛰伏多年,登基称帝,这两三下的功夫便不简单。
听朱予焕的话,朱棣想到已经“糊涂”的朱祁镇还不忘在他们面前抹黑朱予焕,心中对朱祁镇的厌恶更甚几分,道:“管他做什么?这也是他活该。”
朱予焕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朱祁镇闻言猛地抬起头,正要说话,却对上朱予焕的目光,又瑟缩地躲回了朱瞻基的身后。
朱棣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古怪,这投影在你登基之后不久就坏了。”
朱予焕却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道:“鬼差不是说出了些问题吗?等到修好就是了。”
朱棣有些按捺不住,问道:“上面怎么样?”
他在朱元璋面前对朱予焕可是千夸万夸,顺便把朱祁镇一脚踩进了泥里,却偏偏看不到朱予焕如何治理国家,难免有些心中没底。
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要是估计错误,只怕朱棣又免不了被朱元璋一顿收拾。
朱予焕看出朱棣在意的似乎并不是上面的民生如何,思索片刻,道:“自然是和太祖、太宗治理国家时的样子不同……不过我想不会太差,深儿和桓儿都是我一手培养长大,至少不会像他一样。”
她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口中指的那个人是谁。
朱祁镇面色难看,道:“你……你……”他停顿了许久,露出一个稍显扭曲的笑容,道:“那你也是没有后代的皇帝!你不过是帮我暂管国家罢了,皇位还是我的儿子的!”
朱棣爷仨不由看向朱予焕,她脸上却丝毫没有被刺痛的表情,反而多了一丝笑意,“是啊,明明是你的儿子,却为我供奉香火,玉牒也好、实录也罢,只会将深儿视作我的孩子,至于你,我看在你妻子的份上,才着人立了个坟茔,方便你们夫妻二人‘合葬’,这下你满意了吗?”
朱祁镇几乎要被她气得仰倒,冲上来便要和朱予焕拼个你死我活,朱予焕动作比他还快,伸手抓住朱祁镇的领子,只轻轻一推,朱祁镇便跌倒在地。
朱予焕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看向旁边的朱瞻基,问道:“皇考不扶他站起来吗?”
朱瞻基面上通红,反问道:“你小时候并非这等牙尖嘴利的孩子,怎么长大之后反而……”
朱予焕莞尔一笑,道:“小时候要看皇考的脸色,如今不用看了,牙齿和指甲自然就都长了出来。”
朱高炽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朱棣倒是浑不在意,他在回溯中不知道看朱予焕受了多少气,如何能不明白朱予焕心中对朱瞻基有怨念。
因此朱棣宽慰道:“没事,有曾爷爷在,以后你谁的脸色都不用看。”他见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来,补充道:“但还是得孝敬太祖。”
朱予焕摇摇头,道:“我对皇考心中没有什么怨,为父,我早已经对皇考失望,为君,皇考对百姓也不过如此,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皇考,我未曾真心敬爱过你,以后也不用以父女姿态相处,反而让大家都觉得难受,若是皇考真有什么父爱想要好好抒发一番,自然有朱祁镇在这里受着,也不用同我拉近距离。皇考放心,明面上的孝顺还是有的,孙贵妃已经入葬景陵,和皇考一起享受后代香火。”
她没那么自恋,对“生父忏悔求原谅”的剧情没什么兴趣,更不想与朱瞻基虚与委蛇,演一出“合家欢”戏码,她不需要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认可。
朱瞻基料想过朱予焕下来之后会如何责备埋怨自己,自然也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可怎么都没想到朱予焕会说这么一番话,一时间不由怔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只是他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在他看来,他对女儿已经算是不错,朱予焕想要发挥自己的能力,换成是其他皇帝,定然不会允许,他却能够对朱予焕如此大方,难道还不够吗?朱予焕话里话外似乎是没有怨气的样子,可嘴上也没有饶人的意思,又何来“没什么怨”?
饶是朱棣,在此时此刻都不免有些尴尬,许久之后才道:“不提这个了,你还没来见过太祖爷。”
朱予焕哦了一声,道:“太祖爷也在?在做什么,吃芒果?”
朱棣一头雾水,“芒果?什么吃芒果?”
“没什么。”朱予焕嘻嘻一笑,道:“听说太祖爷脾气不好,看上面的时候没生我的气吧?”
朱棣没想到她猜得这么准,只得含含糊糊地说道:“最让人生气的人尚且在这里,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朱予焕见朱棣这样,心中便能猜到朱元璋大概是十分反对她这个皇帝,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多问。
管他同不同意,她都当了四十年的皇帝,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比起这个,朱予焕更失落的是自己只是被接引到了地府,并非回到原本的世界,也并非从零开始。
但皇帝这种东西,到底也是吸血的东西,也无怪乎不能投胎。
朱予焕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平日里还能去看看母亲,至于种地什么的,对朱予焕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就算有些年头没有亲自种地了,但科学院的那群人的总结看过不少,还不至于手生。
思虑间,朱元璋已经走了出来,他是一副正值壮年的模样,看着很有威严,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朱予焕一番,开口问道:“你就是朱予焕?”
朱予焕作揖道:“晚辈正是朱予焕。”
进来的人哪个不是对朱元璋毕恭毕敬,偏偏一向“守礼”的朱予焕却只是敷衍行事。
朱瞻基怕她惹恼了朱元璋,立刻要站出来帮着说话,朱元璋已经开口道:“你倒是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