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不过是把胡善祥当作能够向朱棣证明“听话”的工具罢了,接连生出两个女儿更是胡善祥板上钉钉的“罪责”,是朱瞻基无视胡善祥的正当理由。
也正因对这些一清二楚,胡善祥宁愿女儿不受任何宠爱,至少不必自幼便违背自己的本心,硬生生将自己逼到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只余满腔阴谋诡计,待到将来落到一个“卸磨杀驴”的结局。
朱予焕靠在胡善祥怀里,轻声道:“娘,姨母也该离宫了,她为了胡氏一族辛苦了这么多年,总该在家荣养了。”
胡善祥将药罐放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你之前不是还托你姨母帮你个‘小忙’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就是因为托姨母帮忙,我才觉得姨母在宫中也很是不易,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不如早些出宫,免得天天被人惦记着。”
胡善祥微微一愣,看着远处的烛火没有说话。
朱予焕之前不明白朱瞻基为什么这样疏远胡善祥,但在朱棣说出那句话之后,朱予焕便隐约猜到了。
胡善祥的长姐胡善围自洪武朝便在明朝的皇宫中担任女官,官至尚宫,是六尚女官之首,这些年的人脉自不用说,光看朱棣亲自横插一杠,指胡善祥做太孙妃,便知道胡善围和朱棣多少有些联系,那东宫中泄露出的消息说不定也和胡善围有关。
朱棣是皇帝没错,但朱棣做不了永生永世的皇帝,将来皇帝换人,胡善围和胡善祥姐妹两个恐怕难以善终,只是胡善围夹在皇帝和东宫之间,怎么做都是错,终究是身不由己。
历史上说胡皇后“无过被废”,但朱予焕却在此时此刻隐约察觉到了胡善祥被废的真正原因——内外串联,哪个皇帝能够接受这一点?现在不处理也不过是因为时候未到罢了。
胡善祥注视着女儿许久,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的姨母如今掌管六尚,而太子妃又代替皇后执掌内廷,胡尚宫正是受太子妃器重的时候,怎么能随意请辞呢?太子妃也不会准许的。”
不等朱予焕再说什么,胡善祥已经将拍了拍她敷好药的腿,道:“好了,亏你每日练习,竟然还有精力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下次娘可就不帮你上药了,叫你身边的宫人们上手吧。”
朱予焕本就肿着,被这么一拍,不自觉“哎呦”怪叫了一声,逗得胡善祥掩唇轻笑起来,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一旦有了笑意,格外的动人心弦,看得朱予焕不由一愣,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亲娘。
胡善祥看女儿呆呆的样子,有些好笑的问道:“怎么呆住了?一动不动的。”
朱予焕趴在床上,一手支着下颌,道:“娘笑起来就像爹爹画上的仙女,为什么不在爹的面前多笑笑呢?”
胡善祥垂下眼,灯火映衬下洁白的脸上多了一小片睫毛投射的阴影,她轻声道:“你爹爹画上的人从来都不是我,纵使我笑了,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朱予焕眨眨眼,道:“可是不笑,怎么知道那幅画上的人是不是娘呢?”
胡善祥并不应答,只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好啦,都这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朱予焕故意在床榻上打了个滚,道:“我想和娘一起睡。”
胡善祥一怔,没想到女儿会说这个,她开口问道:“明日不是还要去照常习武吗?怎么要和我一起睡?耽搁了习武怎么办?”
朱予焕抱着床榻上的铺着的被子,撒娇道:“娘从不和我还有桐桐一起睡,好不容易遇上娘给我上药,今日就让我赖着娘吧。”
胡善祥拿她没了办法,只好道:“一起睡倒是可以,不过不能耽搁了你自己的事情,知道了吗?”
朱予焕拉长声音,乖巧道:“是——”
第8章 与国兴
朱予焕任性的小要求获准,母女两个躺在床榻上,遣散了平日里守夜的宫人,只余母女二人一同入睡。
朱予焕抱着被子一角,偷偷看向躺在床榻外侧一动不动的胡善祥,轻声问道:“娘?你睡了吗?”
她等了半天都没有回音,还以为胡善祥已经睡着了,正要翻身,胡善祥已经开口道:“你刚才不是答应了我好好休息的吗?怎么又说话了?我听你爹说你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呢。”
朱予焕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曾爷爷就是听出这一点,才这么开心的。”
胡善祥无奈地摇摇头,道:“瞧你那花言巧语的样子,多亏了皇上疼爱你,你说什么他都爱听,连这样的大空话都喜欢。你一个小丫头,只要照料好自己,勤学女红、多修德行就足够了,其余的事情再上心也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朱予焕对自家亲娘的打击不以为意,只是嘿嘿一笑,凑近胡善祥,伸手抱着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那娘呢?娘小时候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胡善祥睁开眼,望着床边的纱幔出神许久,忽然笑了一声,道:“我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家里对我这个孩子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可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便走水了,火光滔天,连库房都烧着了,爹才第一次看向我,却是因为我‘不祥’。家中怕被别人知道我出生的事情后难以嫁娶,便说我出生的时候有红白之气,是祥瑞之兆,还为我取了一个‘善祥’的名字。”胡善祥轻声道:“或许就是这个名字,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朱予焕一怔,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听别人提起过胡善祥的“身世”,提及此事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这才得以被选作太孙正妃,却没想到这“祥瑞”竟然是这样而来的。
“爹娘口中的祥瑞,其他人家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有一日有个仙风道骨的道士上门,说我命里犯红尘,万万不可嫁人,被我娘知道了,竟然拿着爹的刀出来赶人,吓得那道士改口说‘此女不可嫁入寻常百姓家’,大家便都开始相信爹娘编造的祥瑞了。”
朱予焕看着胡善祥似是有些自嘲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说我是‘胡家的祥瑞’,我再也不能出门了,每日只在家里弹琵琶打发时间。可是外面的事情还是能传到我耳朵里,我听人说,皇上派三保太监南下出海,修建了百人高的宝船,去许多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胡善祥说到这里,脸上多了些真情实感的笑意,道:“那时我就想着,我若是个太监就好了,兴许也能跟着一起去呢。”
朱予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在对上胡善祥闪着微光的眼睛时沉默了。
胡善祥并不介意女儿的笑声,只是盯着四四方方的床架子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幻想的事情本就是不可能的,后来我便想,若是能让那个道士把我化去做他的徒弟也好,算是个清净,说不准也能去到别人家、或是到更远的地方游历……可是后来我被皇上选中,嫁给了太孙,连这样幻想的闲暇也不再有。”
朱予焕闻言有些心酸,不由吸了吸鼻子。
若是放在很久之后的未来,胡善祥的心愿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不出门,她也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看到很远的地方的人和事,而不是永远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踏踏实实地喘一口气。
胡善祥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笑着道:“焕焕,娘最喜欢你的名字。”
朱予焕回过神,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听身边的人说,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太子爷为你取这样的名字,是盼望你能同天上星辰一般神曜焕炳,与国同兴。”胡善祥的指尖勾勒着她的脸廓,她的指尖还是一如既往地发冷,可她的声音却很温和:“可于娘而言,你便是火光,是上天赐予娘的第二道改变这人生的火光,娘不求这火光能照明四方,只要她能长长久久地亮着。”
即便这火光不再照亮她,她也心甘情愿。
朱予焕和她对视良久,这才开口道:“我也不求娘所谓的‘祥瑞’能够保佑我,只希望娘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凭着自己的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胡善祥看着她,却并不应答,只是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开心。”
朱予焕心底一沉,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胡善祥讲故事时的语气虽然轻松,她却只从里面听出一句话,那便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而这“命”却又是人为编造出的一张大网,胡善祥不是织网的人,也不是撒网的人,她不过是这网上的一粒鱼饵。
——成为“祥瑞”,嫁给太孙,没有一件事由得胡善祥做主,所以她才只能将期望都寄托在朱予焕这个女儿身上,而她自己,纵使一直下沉也早就无所谓。
谁又能强求早已经沉入河底的鱼饵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