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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倚月_墨青【完结】(163)

  果然,姗姗来迟的柳大人倒是对他十分坦白:“羲和!我肯定不能抄家抓人啊。宛平药商囤积居奇固然可恶,但就这一条将他治罪未免草率。何况宛平才有几家药铺?能存多少黄连?药铺掌柜的要留一点儿给自己人应急也不是人之常情么?”

  似是料定了苏旭要对自己讲什么“灾劫之下,涨价害民”的大道理,柳大人将手一抬,抢先说了一番自己的看法:“自古以来,物以稀为贵。羲和,咱管不了这么多的。此地有瘟疫,药铺掌柜的抬价黄连我派人去抓;今年歉收,入秋米铺掌柜的涨价我抓不抓?我便是各个都抓、各个都管,将大牢里关满了买卖人,难道生意都让衙门去做?衙门不会赚钱。它只会盘剥!天底下又不止宛平县有药商。只要不多加阻拦,听说这里价贵,自然有商人携物来售。物资充足,价格自抑。老实跟你说,那三车草药是我从大兴县低价买来的。”

  苏旭摁了摁隐隐作痛的脑袋,浑没好气儿地教训:“你那是取巧罢了!并非做事的正办!”

  柳溶月顿时不服:“《救荒活民书》中说‘包拯知庐州,亦不限米价,而贾至益多,不日米贱’。《巽斋文集》里也说了‘闻贱即贵,闻贵即贱’的道理。我何尝投机取巧?我这是对包大人见贤思齐。”

  苏旭让柳溶月怼得胸口发闷,身上不痛快,他难免有些疾言厉色:“让你念圣贤书,便一句也难记住!偏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记文本,你记得清清楚楚!”

  谁知好几日不曾挨骂的柳溶月居然当官脾气长:“羲和,好端端地你扯我读书做什么?再说这类传记文本行之有效啊。”说着,她居然嘻嘻笑了出来:“哎呀!你是不知道!我到大兴县可是大主顾,大兴的药铺掌柜的给我斟茶倒水鞠大躬呢,竟比做县官还要威风些,果然花钱的是大爷。大兴药铺的坐堂先生说了,倘若我时常买这么多药材,他都愿意带着我去安国上货。”

  苏旭万想不到柳溶月还有这等本事:“柳溶月!我说你前些日子是真老实还是装老实?你不是大家闺秀连二门都没出过么?什么时候学了满口的生意经来?”

  柳溶月害臊地搔了搔脑袋:“这些事你若是问我妹妹柳朝颜,她定然不懂。我后娘不是把我轰到内账房打过些日子算盘么?我很听那些管家娘子、田庄庄头叽咕了许多过日子的道理。管家娘子精明厉害。我亲眼看过她同商户杀价钱的本事,当真是刮地三尺,蚊腿割肉。我以前胆子小,只敢悄悄看着,如今做了男子才知道做这些原来也不太难。”

  苏旭暗道一声惭愧:我这二十年净念圣贤书了,竟然缺了些学以致用的历练。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人大概也想不起来做事还有这许多鸡贼法子……

  抬头看看苏旭脸色不好,柳溶月只当苏旭是让自己气到了。

  她奓着胆子坐到了他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同他有商有量:“羲和啊,经了这桩事,我倒生出个想头儿。咱们睁开眼,事事都要钱。自从当官以来,我日夜自责本事太差,做县官竟然都干赔了。可自从您封了诰命,我冷眼瞧着,您这点儿俸禄显然也不够花的。照这么下去,别说您那穷爹指不上,我就是陪嫁个金山也得搭进去。眼看咱俩这不是出仕做官,竟是该了皇上他们家的阎王账……”

  苏旭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唉,我要真是个妖精就好了,还能学些五鬼大挪移……”

  柳溶月含笑摆手:“您就是现在修行也来不及了呀。我是说,这回去大兴县买药,我忽然生出个想头,要不然我拿出些嫁妆银子,咱去做点儿买卖你看如何?”

  苏旭顿时掉下脸子:“本朝律例,四品以上官员不得经商!”

  柳溶月扭头看看帽筒上的乌纱:“哪儿就四品?我不是才六品吗?反正皇上也发不了我多少钱,我后半辈子就发财不升官不就完了吗?我觉得发财比升官实惠,没钱寸步难行。咱就说前些日子这场水灾,只怕您那官清似水的老爹来了也是束手无策。”

  苏旭神情不豫:“升官不升官是朝廷考绩,你做得了主么?再说我爹当朝一品,我背着他在外面做买卖像什么话?‘士农工商’,以士为首,以商为末。我说你做人怎么舍本逐末?”

  柳溶月有些不服:“我爹三品官儿,我们家也有买卖啊。找个亲眷代管不就行了?”

  苏旭腹中作痛、面上生愠:“要我说官员经商就是从头儿坏了世面儿的规矩!仗着朝廷命官这棵大树,如何欺行霸市代管之人做不出来?你连王话痨的嘴都塞不住,如何能管得住代管亲戚?”

  看柳溶月垮下肩膀,苏旭又有些心软。他现在与她说话已少了当初的严厉呵斥,反是酌量筹商的时候多了些:“自然!你说日子艰难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月儿要管理家财,我看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柳溶月怏怏地道:“咱们是可以从长计议,可偌大宛平怎么办?我本来是想奏请免了受灾村落的钱粮,皇上可好,大笔一挥把宛平钱粮都免了。他免了宛平钱粮,又不免宛平差事。羲和……你说他这不是诚心给我出难题么?”

  苏旭虽然觉得柳溶月有些可怜,可他还是忍不住埋怨她几句:“这自然是皇上为难你!我前些日子说什么来着?这是圣上登基头一年,各地报祥瑞还来不及呢。就你耿直,水报灾报一封封往上递。皇上能看你顺眼吗?你才办了几日的事儿,就当自己翅膀硬了,全把我说的当耳边风!”

  柳溶月满脸冤屈:“这皇上要真是顺天应时,登基就该风调雨顺!遇灾不赈,见死不救,他还是人……呜……”

  苏旭一把捂住了柳溶月的嘴:“你胡扯什么呢?!你不要命了?!”

  柳溶月努力拔出嘴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不也是圣人说的!咦?你的手指怎么这么热?”

  正在二人撕扯之时,他俩就听窗外响起了王话痨的声音:“大人,又有客商来咱们宛平看铺行了!赵县丞请您过去呢。”

  柳溶月答应一声,转身就走:“马上就来!”

  苏旭此生从未被人如此忽视,他眼巴巴地目送柳溶月出门,随即怅然若失地单手扶住了大床。她到底在忙什么啊?他还有好多话没和她说呢!这才多久?怎么他就看不明白她了?

  正在胡思乱想,诗素掀了帘子进来,她本意是想请示奶奶晚上吃些什么?诗素瞧出来了,这两天苏旭都胃口不开的样子。谁知连着问了两声,床上那位都闭着眼睛不言语的。

  待诗素仔细看了苏旭的脸色,不由一声惊呼:“奶奶!你不舒坦么?”

  苏旭无力地摆了摆手:“赶紧把那些死耗子拿走,我看这玩意儿就觉得恶心。”

  诗素满脸嫌弃地提溜着那兜子黑黢黢的玩意儿:“咦,敢情妖精也不好当。还别说吃,我单看这个也不想做饭了。”

  即便胃里翻江倒海,苏旭还是嘱咐了诗素一句:“饭还得做,你小姐这两天着实忙活。我没胃口也就算了,总不能让她忙了一天还回家饿着。”

  诗素答应一声,心中宽慰:水滴石穿、日子有功,你说奶奶竟也有些当人老婆的样子了!可见人不如妖啊。苏妲己就是比书探花知道疼人!

  那天诗素掂仨炒俩,按夫人的心意做了柳溶月爱吃的菜。

  可是苏旭独个儿坐在桌边儿,等了许久也没见柳溶月回来。

  他派人去前头看了两回,衙役都说:“大人同外面来的客商们看铺行呢,只怕一时半会儿商谈不完。”

  直到天色欲晚,诗素才期期艾艾地进来回个话儿:“奶奶,刚才话痨来说,小姐还有公事要办,饭在外头吃了,她让您不用等她回来了。”

  苏旭还要再问,忽然发现诗素那样同情地看着自己,仿佛他让柳溶月始乱终弃了似的。

  苏旭一时尴尬,便赌气不说了。

  那日,苏旭独倚熏笼看着澹澹天光自盛而晦,一轮活泼火热的中天红日也终于沉落不见。

  屋子里安静极了,柳溶月固然没有回来,诗素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没有人点灯,屋里黑漆漆的,这世道也是黑漆漆的。

  其日朔月,很快天幕上就现了繁星点点,苏旭恍惚望着湛湛青天。

  他认真地回想着去年冬日、家中书房,柳溶月曾经那样殷切地看着自己。

  那时她的眼里只有自己,只容得下自己,她那样纯真可爱的神气,他当时只道是寻常……

  苏旭想看天光就不愿关窗,徐徐清风吹来,让他微微生了瑟缩。

  虽是仲夏天气,可是苏旭就是觉得好冷,也不知是不是病中难过,他觉得后背脊椎一线都在酸酸作痛。每当他陷入无垠黑暗,每当他又被哪家小姐弃如敝屣,每当他被人指指戳戳,他都会有这种酸楚的痛感,那痛感会从脊背一路蔓延到他心里去。

  只是痛了太久太久,久到他习以为常,痛到他已经忘记那是痛了。

  又或者……他已有大半年不曾如此痛过,是以竟将这么熟悉的功课忘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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