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班头坦然回答:“小人的确心存了侥幸。不过不是为宋先生有多大神通。我总不相信,您真想翻出此案!您堂堂尚书公子,还有大好前程。您何必为个连尸首都没了的小娘们儿得罪天上神仙呢?”
苏旭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吴班头,今日你便明白告诉我,那天上的神仙……他到底是谁?”
苏旭此言一出,整个三堂鸦雀无声。
此间谁在作恶他们心知肚明,其中兰因絮果人人胸中有数,可就是没人敢把那人的名号宣诸口舌!
他仿佛是人间的魔王,他依稀是世上的恶鬼,他那样尊贵,他那样强大,他可以将升斗小民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他已凌驾于国法王章之上!
对凡人来说他是那么恐怖的存在,以至于对着累累白骨、对着斑斑血泪,那些自诩守土有责、民之父母的正途官吏也没人敢提他的大名!
他们是凡人,他们都怯懦,他们一旦驯服如羔羊便被奴役如牛马。这片土上无论官民,平生所愿不外是那森森狼牙不要衔在自己颈上。
如此没有血性,那就都是活该!
那天,三堂。
苏县令用最冲和平淡的声音,念出了那最恐怖禁忌的名字:“主使之人便是秦王,对也不对?”
明月挣脱乌云,跃然天际正中。
那月色清朗,那月色光明,那月色给此间山川河流、树林草木统统镀了剔透光彩。
那月光太过华美,以至苏旭生出错觉:眼前依稀是玻璃世界,宛平干净得如水晶雕琢。
苏旭耳边响起柳溶月清脆坦荡的声音:“总不能拿好处的时候男儿丈夫不容易,担责任的时候这里那里难处多!既做了男子汉,就不能溜肩膀!苏旭!你可不许给我丢人!”
苏旭赧然一笑,他觉得今晚的自己,大概没给柳大人丢人!
那天忙忙碌碌的,苏县令平静细致地整理清誊了这些日子审清问明的所有案卷。他将这些文牍一一归档、张张抚平,然后收入匣内,嘱咐齐肃次日就上交顺天府并刑部。
苏旭觉得赵县丞一把拽住了自己,他声音都颤了:“大……大人,同僚一年,我知道您是忠直耿介的好人!大伙儿都知道您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是好事儿也分怎么办!这里的事情盘根错节,还关着惹不起的神仙妖魔。您看,自从殷山遭遇了雷暴,自从溶洞塌了七七八八,他们不是也不来这儿盘踞了么?罪大恶极的蒋先受天罚给雷霆劈死;鲁铁匠为了盗窃、焚尸已经下狱;吴班头……虽然杀了坏人,可是偿命不冤。大人!您听我一句,只要妖魔鬼怪不再侵扰宛平县,这就是阿弥陀佛、善莫大焉!咱放手吧!咱不是不能放啊!”
苏旭神情和煦地看着身边僚属:“赵县丞,你的好意苏旭心领了。可是胡氏喊冤的时候,谁对她放手了?杨松春给砸死的时候,谁对他放手了?你去问殷山坑里的四十八具尸首,那些妖魔鬼怪对他们放手了吗?他们……也不是不能放啊……”
苏旭缓了口气:“我可以不把动静闹大。但我就不想用那些善巧方便的法子!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按王法办事!我倒要看看本朝还有没有天理人伦?赵县丞……你我都是读书人……圣人之道总不能在咱们手里成了腌臜废纸……”
赵县丞愣怔半晌,他终一顿足:“好吧!那就按大人说得办!”
苏旭诚恳地握住了赵县丞的手:“我知道此间凶险。赵县丞你不用置身其中。”
那日,赵县丞极少见地昂首挺胸:“想我家夫人日日鞭策、谆谆教诲,就是盼我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大人要行仁义之事,我若退缩,还要脸不要?!大人!咱不能让娘们儿戳了后半辈子的脊梁骨!”
苏旭回想县丞夫人平素泼辣作风,不禁哈哈大笑,他拍着赵县丞的肩膀道:“果然妻贤夫祸少。还得说苗奶奶平素驭夫有方!”
赵县丞理直气壮:“那是!圣人说了!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大人走。那保准没错儿!”
苏旭真心微笑,他又忽而有些怅惘:也不知这些文牍递交上去,我还有没有福气和月儿吃菜喝酒、品茶聊天……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和月儿携手街头,漫漫闲逛……
我真想她啊……
第132章 朝颜挨打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极少见地在暖阁之中倒背双手大步流星。
皇帝满脸焦躁,皇帝眉目懊恼,皇帝气得喃喃:“胡闹,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近侍冯恩忧心忡忡地看着宝祐帝,他低声劝解:“陛下,莫急。陛下,莫气。陛下,您要当心龙体啊。”
宝祐帝扬起案上奏折怒斥:“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你叫朕怎么不生气?说什么当心龙体?朕看他们就是恨不得活活把朕逼死!”一甩袍袖,宝祐帝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把朕逼死他就好了!他又不是……他不就是……”
冯恩突然前驱一步,低声阻止:“陛下!”
宝祐帝深深呼吸,猛然把一份字迹端谨的奏折扫到地上:“这小苏相公到底要做什么?!朕不是嘱咐他不可兴风作浪么?!他为何这等自作聪明?!他是不是仗着他有个一品官的老子,就不把朕放在眼里?”
冯恩肃立在侧,不敢吭声。
宝祐帝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头更是拧得成个疙瘩:“他自己不知死活也就算了!现在无端引得谤议汹汹!群臣争相上奏!秦王干脆闭门不出,也不上朝,也不告假!他到底要做什么?还有他那个舅舅!做个辽阳总督也敢给朕甩脸子看!”
冯恩为难地轻叹一声,他低声劝解:“陛下,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暗中监察京城百官情状,日有日报,月有月报。自陛下登基,奴才就替主子管着这档子公务。秦王在京城、在宛平的所作所为,奴才也曾呈报陛下。那行止……唉……王爷这是把火放到苏县令的眼巴前儿……也难怪苏县令咽不下这口气……”
宝祐帝恨恨抿嘴:“苏县令就没念过书么?‘何为孝?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先帝崩逝才刚过一年啊!朕的根基也还没扎稳!他这是要干什么?逼我兴起大狱?逼我兄弟阋墙?逼我把什么事儿都倒腾出来,让天下耻笑皇家出了这等腌臜事?!他难道就不能睁眼看看大局?!他也不想让朕安生是不是?”
眼见皇帝这是发了少有的大怒,冯恩肃然垂头、不敢言语。
正在这么个当儿,一个团领红裙的宫女轻盈而入。这里是皇帝批示奏折的暖阁,敢如此大胆出入的,全清凉殿不做第二人想,自然是那位进宫不久就悄悄得宠的洪窦儿姑娘了。
洪窦儿对宝祐帝躬身一礼,脸色为难。
这伶俐宫人少有地失了往日嗓音清脆:“陛下……丽太妃娘娘在后宫哭晕过去了。太后娘娘……请陛下过去瞧瞧呢……”
宝祐帝只觉头大如鼓,他浑没好气儿:“太妃身子不好去请太医么!朕能瞧出什么名堂?”
洪窦儿委屈讷讷:“可是丽太妃口口声声说要陛下……”收到冯恩告诫眼神,耳聪目明的洪窦儿立刻改口:“太妃陡然病重,太后心中没底……”
宝祐帝犹豫半晌,觉得现在不能得罪了太后,他猛一顿足,声色俱厉:“知道了。告诉太后朕就过去!”
秦王府后宅
柳朝颜这两天头晕腹痛、辗转不安。可是最近王爷不来她房里,封夫人的奏请也让太后驳了,柳氏自幼好强,不爱让人指摘自己落魄,所以并未请大夫来给自己诊脉。
入冬以来王府里陆陆续续拢上了炭盆子,王妃见柳氏最近都不曾出来,怕她冻着,特意让人给她屋里加了些炭。如是屋里燥热、炭气扑脸,柳朝颜更觉得这日子过得让人烦闷欲呕。
左右不舒服,柳朝颜决意出去走走,散散郁气。
词彤、赋瑞忙不迭过来服侍,一个小心翼翼地帮她披上披风,一个拿来了海獭卧兔儿。这两个丫鬟原是伺候柳家大小姐的,苏旭做女人的时候觉出她们瞧不起主子,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她们转送给二小姐成了陪嫁。这俩丫鬟换了主子才知道,二小姐可比大小姐难伺候许多。再加上这些日子二小姐忽不受宠、脾气极坏,就连她原本的贴身丫头都托辞溜了。
词彤、赋瑞懊悔之余,不禁活动了心眼儿,跟秦王府里其余下人有了诸多勾连。
这日,她俩好巴结地搀着穿戴完毕的柳朝颜慢慢走出跨院。
柳朝颜触目所及,冬日凋敝,枯枝随风、寒鸦哑哑,满眼都是凄凉景象。
柳朝颜身子不适,本想回去躺着。
词彤劝道:“小姐这两天身子不爽利,难得穿戴整齐出来一趟。不如再走几步?”
赋瑞也说:“这两天王爷在家,小姐别日日闷在屋里。倘碰到王爷,小夫妻也好闲聊几句。唉?那边儿侧院门口站着的不是王爷的贴身内监?好怪道,王爷难道在跨院儿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