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以前是太妃居所,柳溶月能找出的衣衫都是太妃平素穿戴的女裙。
若在平时,皇上看见有人将这些东西给自己拿来穿,定然要砍了内侍的脑袋!无奈如今湿冷透骨,他也顾不得了。只是陛下从来矜贵,自小衣来伸手。如今要在陌生殿阁里把下裳脱了换上裙子,这个……不但不成体统,而且说老实话,皇上也不太会穿!
看皇帝还在犹豫,苏旭连忙劝说:“陛下!衣衫最重保暖,装饰还在其次。此时宫内凶险万分,您更要保重龙体,来日才好收拾山河拨乱反正。陛下可是不会穿戴?这事臣下可以帮忙。只是臣此刻不良于行,恐怕不能过去服侍,要不劳烦陛下走过来?臣帮您把裙子系上?”
宝祐帝有些惊诧:“卿……这个都会?要不……还是麻烦柳娘子指点朕一二吧?”
苏旭心安理得外加理直气壮:“内子千金小姐,从小只有别人服侍她,哪有她服侍别人?不瞒陛下说,臣在外历练经年,如今可说炕上一把剪子,炕下一把铲子,家里外头就没有我不拿不起来的活计……”
皇上满脸惊骇:“朕是真没想到,爱卿……如此能者多劳……”
苏旭一把薅过皇上,悉心地帮他系上裙子,口中却是温言劝慰:“非常时刻,保暖就好,陛下且别管是否美观。唉……陛下,如今皇宫进水,连累陛下受罪,小臣才敢冒死陈词。想去年宛平几成泽国,百姓们流离失所,他们想要一身不合适的衣裳蔽体御寒尚不可得。陛下且先如此穿着,不必想得太多。陛下,百姓们感念您免了宛平全县钱粮,各个遥拜您是有道明君。陛下不要着急,此番定然有惊无险。”
宝祐帝这辈子让无数奴婢宫女服侍穿着,可让探花郎伺候穿衣还是破题头一遭儿。他俯视苏旭帮自己穿戴女装动作熟稔,就他仿佛穿裙子穿了大半辈子似的!当真古怪!
宝祐帝轻声叹息,心道:罢了,看来他二人身上果然出过些怪力乱神之事,有道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看在他们还算忠厚的份儿上,这事儿朕还是装不知道吧。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这话传出去,众臣必得觉得是朕疯了。不过看这意思,小苏相公大概惧内不假,你看他就不敢支使夫人为朕着衣。
皇帝却不知道,人家苏旭可从没想过让柳溶月帮皇上换衣服!陛下你痴心妄想!我们月儿活着不为伺候人的!更别提伺候你了!月儿说得对,我当初考进士就是吃饱了撑的想瞎了心!我要是肯一早儿在家坐着,估计我俩现在琴瑟和谐过得好着呢!唉,悔不当初啊!这当官儿当的眼瞅着命都要没了,我还得帮您穿裙子!既然当初下海,哪能轻易从良?便是小臣必须忠于君上,也不过是捏着鼻子硬撑罢了……
看苏旭帮皇上换衣服,柳溶月脸色一红,她径自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柳小姐倒想看看,护城河的水能涌进来多少?不能太多吧?她进宫的时候看过护城河,倘若不是今年雨水大,估摸就是炸塌了城墙也涌不进来多少水。
果然,在明晃晃越来越近的火把照耀之下,柳溶月分明看见院子里并没冲入许多泥汤。
慢着!火把?!
柳溶月悄悄把殿门打开了个缝儿,她就见一群黑衣武士手持锃亮钢刀,气势汹汹地向这里摸来。他们紧紧簇拥着一人,那人身穿衮龙袍,头戴翼善冠。
柳溶月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哎?我怎么觉得……外面还有一个皇帝?而且他还带了些黑衣人来……”
柳大小姐话音未落,就听身后“啪”地一声轻响,柳溶月猛然回头就见殿内二人脸色惨变,尤其是皇帝,他惊得连手中的玉带都掉了。
皇上讷讷:“那是秦王……”
柳溶月发现苏旭以指抵唇,他对着自己用气声说:“别出声……关上门……”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她提溜着裙子飞快跑了过来。
待跑到她与皇帝、苏旭三颗脑袋近到可以互相碰触之地,柳大小姐才用气声回答:“那该如何是好?我把灯灭了如何?”
苏旭谨慎摇头:“来不及了……”他回头看看宝祐帝,然后对柳溶月说:“为今之计,咱们得赶紧把皇上藏起来。”
柳溶月端详一下儿身穿太妃锦裙的皇帝,她深以为然:“对!我也觉得陛下穿成这样儿,有点儿丢人……”
宝祐帝痛苦捂脸:“不是这个意思……”
苏旭赶紧摆手,他轻声嘀咕:“陛下说得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秦王是来刺杀陛下的!我这忠臣需得保护陛下。月儿,我腿断了无法移动,你且带着陛下去偏殿躲避一时。”
柳溶月扭头对上宝祐帝的鼻子,气声劝谏:“陛下,您听见了没?苏旭他是个忠臣。便是宛平县的耆宿老爷爷们都知道,好皇上是不杀忠臣的!”
宝祐帝长叹一声:“娘子好生糊涂,事到如今朕还杀他做什么?你放心,此事一了,朕就放你夫妇回家!”
柳溶月敲钉转脚:“陛下金口玉言,说了可不能不算。”
苏旭心中感动,可看看窗纸上已经隐约透了火把光芒,他连忙轻推柳溶月:“快去吧,月儿,他们来了!你得赶紧陪着陛下躲起来!”
柳溶月甚不放心:“我陪着陛下躲起来,你怎么办啊?”
苏旭一咬槽牙:“秦王造反,是奔着陛下来的。别说我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他们未必寻得到我。便是个随从看到了,我又不是皇上。自然也就同看到个不打紧的太监宫女一般。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你放心吧。”
宝祐帝深深地看了苏旭一眼,却见苏旭朝着自己微微摇头。
柳溶月将信将疑之余,扯着皇帝向侧殿匆匆去了。
那夜,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苏旭默默地看着一双锦绣裙影翩翩而去,他心中好生悲怆。苏旭此刻心思空前明朗:这一晚上峰回路转,他的心绪几番起伏!皇帝没来之前,他只道自己必死无疑;刚刚和皇帝一番恳谈,得知秦王造反,苏旭便明白自己这条命大约是保住了;可是现在呢……他瞒得过月儿,骗不了自己……只待秦王手下推开殿门,他定然一命呜呼!普天之下,明眼人谁还不知他是秦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苏旭深深呼吸,闭上眼睛。
他已听到了殿外追魂夺命的脚步声声,苏探花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此情此景,挚爱别离,让人情何以堪?
就在难过到无法自持的时候,苏旭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压抑地惊呼。
苏旭猛地睁开眼睛!他就见皇帝和柳溶月匆匆自东配殿奔跑回来,柳溶月满脸尴尬:“东配殿暖阁藏不得,大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了几个宫娥躲在了那里……”
宝祐帝居然有几分仗义:“东配殿格局窄小,容人处少。皇姐带着几个妇道人家躲避一隅,此刻正在心惊。朕让她们安心躲避,朕便是死也不能连累姊妹!”
柳溶月吞口唾沫:“大长公主说了,已经命王福江在玄武门待命,此刻听到宫里这么热闹。她让咱们忍住别慌,金吾卫很快就来救驾的。”
苏旭欣慰点头,又无奈指路:“那赶紧去西配殿躲躲!”
柳溶月听话点头,拽着皇帝又向西配殿躲去。
苏旭用余光瞥见,皇帝与月儿裙角飘飘双双跑走,他心知这大概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爱妻了。苏探花眼含热泪,心如刀绞。
想起与柳溶月相处的日日夜夜,苏旭连忙紧紧闭上了眼睛,以免淌下泪来。
门外火把摇摇,秦王的人就要推门而入,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要死得大气磅礴!
生死一瞬,苏探花还没来得及痛别爱侣,心为之伤。
他忽然又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音,苏旭再次睁开朦胧泪眼,就见柳溶月和皇帝又从西配殿匆匆跑了出来。嗯,这回皇上身上还裹了条被子,堪堪遮挡住他的七彩罗裙。
再次与苏相公对视,皇上与柳溶月脸上都现出尴尬神色。
这回是皇上特别不好意思:“西配殿也不行……西配殿里藏着德嫔。苏探花你不知道,德嫔有身孕了,统共一个能容人的暗格,朕进去了难道把她换出来?朕不是那豁出去妻儿的汉子。朕不是没有心肝!”
柳溶月为难地跟着点头:“西配殿更小,简直没有容身之处,床底下都爬不进去。德嫔娘娘不愧是御前的人,心思恁细致,看皇上出来还给他身上裹了条被子保暖……”
苏旭长叹扶额:“我说你们两个能走能行的,找不到地方躲避还不够丢脸。你俩也好意思跑来跑去地问我个瘫子计将安出?”
柳溶月顿足:“皇宫是皇上家又不是我们家,我怎知道躲到哪里?还不是陛下没主张?”
皇上今天上苏旭和柳溶月数落得不善,好在他已经给骂到麻痹了。
皇帝是臊眉耷眼:“苏探花,柳娘子,朕也才登基一年多。这座殿宇是太妃居所,我不太熟不也是理所应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