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祐帝神色安然,端庄笑问:“三郎,不若你让宛平知县说说,这鞋的主人冤是不冤?”
苏旭脸色灰败,心如擂鼓:皇上为何这么问?皇上为何这神情?我和月儿刚才在殿中生离死别,心思不整。莫非我俩换魂的言语让皇上听见了?
无奈陛下问话,他不能不答。
苏旭咬牙点头,颤声回话:“回皇上的话,这鞋的主人……他好冤的……”
此刻天雷怒吼,秦王牙关战战,他忽然觉得眼前发黑,他忽然觉得耳畔呜咽,就连身上的湿衣都重若千钧,仿佛有无数冤死厉鬼狠狠攀住他的衣袂袍袖,狺狺前来向他索命。
秦王极慌,秦王极怕,他知道自己枉杀了许多无辜之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阴魂反噬!
他是父皇的爱子,他是母妃的指望。
从小到大,人人将他奉若神明,怎么就没人告诉过他,死之恐怖,众生平等?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秦王口中鲜血喷涌,他惨叫一声跌入污泥浊水之中。
只是这一回,再没有人肯上前扶他。
大家只是默默看着这位尊贵的亲王七窍流血,在尸骸堆中抽搐滚动,终于渐渐没了气息。
看着弟弟青紫可怖的面庞,宝祐帝深深地吸了口气。
德嫔觉得皇帝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德嫔下意识地回握了她的君上。
她忽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好:她二嫁,他弑亲。
不贞不洁,不孝不悌。天造地设,一对佳偶。
然后,德嫔娘娘便听到了皇上的谕旨:“秦王病重,昏聩狂悖,临终胡言,已近疯癫。此间之事,不宜宣扬。你们在场诸人,日后不可传出此间消息。”
宫内众人齐声称是。这里的事儿谁活腻味了敢传出去啊?
皇帝慎重点头:“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来日随便……将他葬了吧……今日天雷下击,毁损宫墙,也非大事,明日叫工部来修缮便好。”
在场诸人,再声称喏。
宝祐帝扭头看向长公主:“姐姐今日救驾辛苦,也该早些回去歇息。”思忖须臾,陛下低声补了一句:“姐姐倘若与那沈相公互有真心,朕也乐意成全……只是需待先帝孝满三年,朕才能下旨赐你们成婚,姐姐你看如何?便是姐姐身边的这些宫娥,朕也必有赏赐。”
长公主今日大惊之下复得大喜,当即率领随身宫女叩谢陛下。
皇帝陛下依照规矩请长公主免礼之后,才携了德嫔的手慢慢朝外走去。
路过苏旭夫妇身边的时候,皇帝忽然驻足。
他将柳溶月上下打量一番,忽而诡异笑道:“爱卿,你前些日子干得很好啊。”
柳溶月听了这话,双腿一软差点儿坐在地上,她才明白为啥苏旭这半天都忧心忡忡。回想刚刚在大殿之内,的确言语失谨。莫非……莫非……皇上都知道了?
苏旭和柳溶月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双双寻思是不是要立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皇上饶了他们这对儿雷击妖孽?
柳溶月吓得眼圈儿发红,苏旭嘴唇上没了血色!
正在这要跪没跪的当儿,他们就听身边儿“咕咚”一声巨响,原来是站在柳溶月身边儿的王福江王大公子双膝下跪,正给皇帝“咣咣”磕头。
王大公子美得都不行了:“谢谢皇上夸我!别说前些日子,我这些日子也干得不错啊!陛下!人家算命的都说了,我是您的福将。这样吧,陛下随便赏,小人随便接。我是忠臣我不挑!”
宝祐帝十分震惊地看了王福江许久,再回头看看满脸尴尬的德嫔娘娘。
皇上长长叹气,决定就坡下驴:“也罢……既然爱卿如此命好,不若朕就升你做个正五品千户吧……”
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皇上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什么事儿都非追究不可。
无他,心累。
陡然连升三级的王大公子此刻晕晕乎乎如同驾云一般谢恩起身,本朝官员升迁之快,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了。
反正就德嫔娘娘看吧,那日她义兄的倒影在太液池中都是锦鲤模样。
人家命好点儿正,落生的时候福德真君扶过肩膀儿,除了沾沾喜气儿,我等凡人也没别的念想了。
倒是皇上心有不甘地瞥了坐在地上的柳溶月和苏旭一眼:“贤伉俪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搭了大长公主的车赶紧回家?怎么来便怎么走,难道还要朕恭送么?”
苏旭心思聪颖,他心头狂跳、立时叩首:“微臣谢陛下赦免之恩!”
柳溶月尤不敢信,她试探着问:“陛下的意思是……我可出宫……羲和他也不用回天牢了?”
宝祐帝叹了口五味杂陈的气:“娘子啊,你还真拿朕做昏君了么?”
说罢,皇帝便携了德嫔之手围着被子回宫去了。
他极厌恶这里,再不愿在此盘桓。
此刻云开见月,清光洒向宇内。
那团压抑在京畿头上将近一年的乌云终于被无明狂风吹散。
晶莹月色之下,枯枝草木都有几分剔透可爱,这样的琉璃世界仿佛从无污垢浸染。
柳溶月满怀惊喜,兴奋得双颊发红,她刚要说些什么,就见身边的苏旭无限欣慰地看了自己良久,终于长长嗌了口气。
旋即,他便毫无征兆地倒在她的怀内,仿佛找到了此生归宿。
柳溶月触手所及,苏旭身上皆是鲜血。
那一瞬间,撕心裂肺!
她真以为他活不得了!
第160章 再闻霹雳
当苏旭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迷迷茫茫地看到了朱红色的鸳鸯戏水床帐。这帐子甚是眼熟,极像他成亲的时候家里帮预备的那套。
枕边传来低沉“呼噜”之声,苏旭侧头看去,竟是花猫元宝在炕头儿睡得正香。
床帐温馨,枕侧猫卧,窗外阳光明媚,苏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么这就是他平淡人生中极寻常的一个午后了吧?
鸳鸯?元宝?我这是回家了吗?月儿呢?她有没有被放回来?
苏旭慌张起身,不行!我得去救她回来!我的月儿柔弱胆小,她不能自己一个人的!
忽如其来的身体剧痛,让苏旭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
是了,他双腿折断,身上有伤,动弹不得。
苏旭此生从未如此焦急痛楚,一时激得眼泪都要掉落下。
桃红色的门帘一挑,听到声音的柳溶月快步冲了进来:“羲和?你醒了么?”
苏旭看到妻子无恙,心中陡然一宽,身上软绵绵地再提不起丝毫力气,他晃荡一下儿差点儿摔下床来。
然后,他便被柳溶月牢牢扶住了。她总是能及时扶住他的。
他可爱的妻子侧坐炕沿,此刻满脸惊喜:“羲和!你可醒来了!你已昏了两天两夜。大夫说再不醒就不好了……对了,你刚才是想要什么?口渴了么?我去给你倒茶!”
苏旭软绵绵地靠在柳溶月身上,细细嗅着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只觉此生平安喜乐莫过于此,那颗飘飘荡荡一年多的无助之心终于回归本位,连累着身上腿上的伤处都没那么痛了。
他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挨蹭:“我不口渴,你不要去。我只想和你好好儿呆着,此生须臾都不再分开,那就……比什么都合我心意了……”
人间难得,温柔乡好。
他愿沉溺其中,再不自拔。
成婚以来,柳溶月从未当个女孩子被苏旭这样搂在怀里,爱不释手。
她又有些害羞,又有些好笑。
尚书府邸就算简朴,大白天的房里也有丫鬟走动,就算是恩爱夫妻也不好如此黏在一起。有心推他吧,瞧他重伤憔悴的样子,她又不忍。他最近吃了许多苦,她总该给他一点儿甜。
正在两难的时候,诗素捧了汤碗挑帘子进来。
猛不丁看见姑爷醒了,还有心思搂着小姐做那没出息的样子,那么大概这人是活转过来了。诗素欢喜得念佛:“阿弥陀佛!姑爷这是好了?自前日让长公主鲜血淋漓的送回来,姑爷就昏迷不醒。老爷夫人这两日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小姐急得什么似的,目不交睫地守着您。我就劝她,好人定有好报,姑爷定然无恙。”
苏旭慢慢地让柳溶月扶着坐起身来:“诗素,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了。怎么?真是长公主送我们回来的么?”
诗素喜滋滋地将参汤递到柳溶月手里:“还是小姐说吧。”
柳溶月含笑喂了一口上好参汤给苏旭:“皇宫那日大乱,咱们能这么快平安回家,自然要托长公主的照拂。”略顿一顿,柳溶月低声细语:“如今秦王暴毙,陛下恩典肯以病亡而论,并未追究王妃世子。长公主究竟心软,还要帮弟媳处置丧仪。这二日听说忙得脚不沾地。青萍姑娘一早儿送了些极好的红伤药来,传话说让你好生养着,公主说了一天风波就算散了。陛下也不会为难你我爹爹的。”
苏旭慢慢点头,轻声叹息:“老天保佑,没有太过连累咱们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