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再喂苏旭一口参汤,温柔笑道:“这一回老天保佑,连长公主都说,那么轻薄的小鞋儿都沉了太液,这必然是老天开眼,小苏相公日后肯定逢凶化吉!”
柳溶月是万万没想到,说了这句闲话,苏旭的脸色却陡然变了!
他含着勺子木木地坐在炕上,忽然神情恍惚,两眼发直,似是想起什么可怖的往事!
柳溶月和诗素对视一眼,霎时都有些慌:“羲和,羲和,你怎么了?哪儿不舒坦吗?”
“姑爷,姑爷,你别吓人啊!小姐,您看这是叫大夫看病?还是找神婆子喊魂儿?咱不行给他喷点儿黑狗血吧。”
廊下“八斗”闻听此言扭头就跑,就连花猫元宝都吓得从床上蹦下去了。
被摇晃了好一阵子,苏旭才缓缓回过神儿来,他目光依旧呆滞,他嘴唇满是苍白,他失魂落魄地轻声嗫嚅:“我……我没事儿……我是刚刚才想明白……那只绣鞋能沉下去……大概……可能……是因为我当苏奶奶时不小心把绣花剪子给纳入鞋底儿了……”
屋内一时尴尬沉寂。
旋即,诗素姑娘一蹦三尺多高:“好啊!我说剪子怎么也找不着呢!小姐家的愣赖我弄丢的!你当时还有脸让我赔!”
柳溶月拼死阻拦:“素姐!素姐!看我面子!全看我面子了!”
苏旭羞愧到双手捂脸:“我哪想得到哇……”
这屋里还属柳溶月最为厚道:“甭管怎么说,那鞋总是沉下去了。皇上心意达成,秦王元凶授首,我与羲和平安回家。至于剪子钱么……我双倍赔了诗素就是了……”看苏旭脸色依旧惨白,柳溶月心疼不已:“诗素,姑爷伤没好,你就别念叨他了。”
她重新端起汤碗,继续劝道:“这是翠书、丹画二位姐姐在厨房忙活半晌给你炖的肥鸡参汤。羲和好歹再吃一口,补身子要紧啊。”
苏旭看着鸡汤、身心俱痛:“自我入狱,家里花了多少?爹娘哪儿还有银子给我补身?是不是又动了你的嫁妆?这鸡……我吃不下去……”
柳溶月十分贤惠地将肉羹喂到苏旭口中,她不住宽慰:“皇上把那箱没主儿的银子赏给咱家了,把没收我的嫁妆箱子也送还苏府了。陛下还给了你纹银千两压惊。您爹说了,别看我儿坐了个把月监狱,受屈挨了许多拷打。可是这场官司刨除给牢子的挑费,家里其实还有赚头儿的!”
苏旭恨得差点儿把嘴里汤匙嚼了:“这老财迷!!!”
柳溶月左右看看,屋里确无外人,她这才压低声音跟苏旭嘀咕:“当初朝颜要陷害我,不是给咱送了四口大箱么?苗太太前些日子也给我送回来了。羲和!咱俩如今阔了!这些贼赃无主,百官都不敢认。可叹秦王白瞎忙了几年,竟然全是给您挣的!咱这就叫做有福之人不用忙。羲和啊,谁知我竟有如此福气,嫁了您这大聚宝盆!”
诗素悄悄也劝:“姑爷,您就吃吧,您就是吃到活活撑死,小姐也有钱给您风光大葬!”
那日,苏旭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至天黑!
苏府之人都吓坏了:“咱大少爷这是吃了两顿鸡,心疼得干脆自己打鸣儿了么?”
“可说呢。想咱大少爷如此会过日子,人家怎么能不发大财?”
嗣后不久,三法司判决宛平前班头吴旺发污蔑朝廷命官、勾结贼寇做歹、亲手掐死相好老梅是实,理应凌迟处死。皇帝飞快御笔勾绝。吴旺发是各方皆盼其速度死的人物,也不待秋决,出了正月就给剐了。
然后皇帝便复了苏旭的进士功名。
皇帝思之再三,觉得苏旭既不贪墨舞弊,也算勇于任事,还曾忠心护主,这样的官员倘若罢黜天理难容。况且他此番入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为了拖延秦王更加伤重难愈。
皇帝心中十分歉然,当初不让苏旭进翰林院,把他放在宛平县即有三分指着他颉颃秦王之意。如今大事进展超出预料,怎么也要给人家升一升官职。
只是毕竟刚出天牢,他那案子又牵扯皇家隐私,苏旭这官升得太快了也显突兀。
皇帝思之再三,御笔轻点:着苏旭养好伤势,调广州赴从五品知州任。
皇帝轻声叹息:“这个职缺地处偏远,不算太好。待过两年,朕再拔擢吧。”
陪伴在侧的德嫔会心一笑:“却是远离朝廷,远离是非。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很合他们夫妻的性子。”
宝祐帝转头看看身边美人,忽而生出一段感慨:窦儿解语花娇,佳人难得。想帝王之家、宫禁之内,幼弟谋兄,长兄杀弟,英明神武的父皇都用亲生女儿去换边境太平,自己又何必介怀她个柔弱女子的身世微瑕?
宝祐帝放下笔墨:“窦儿,过几日朕便封了你父亲洪主事做个文安伯吧?”
洪窦儿热泪盈眶,心知这便是皇帝再不以自己欺瞒为意,她双膝下跪:“多谢陛下。”
宝祐帝轻轻拉起了德嫔,他朝她真挚微笑:“你我知心,何必拘礼?”
月末,秦王下葬。
秦王妃只管依照礼法哭得死去活来。府中诸事,全赖长公主和一名奶娘操持。可怜王妃并无丝毫野望,居丧之后便请旨护持幼子适藩江南,幸得太后恩准。
皇帝怜惜幼侄,赏赐无数,并嘱咐王妃好生抚养子嗣。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华丽的王府车队缓缓经过姑苏。
伽蓝庵内,王妃下车捻香。
拜过诸佛菩萨,她将一乘小轿并侍女词彤、赋瑞留在了尼庵别院。
王府车马缓缓离去,徒留身后妇人相拥痛哭。
这座别院是奉旨为太后入庙祈福的两淮盐运使夫人黄氏修行之处,那小轿之中自然是病重难愈的柳朝颜了。
宽阔马车上,奶娘王明珠一边儿逗弄着白胖婴孩,一边儿担心询问:“娘娘,咱们把柳氏如此留给她娘,不合朝廷法度吧?”
秦王妃沉静看向帘外:“依着本朝法度,似朝颜这等无子无女的皇家姬妾,王爷薨了就该殉葬。不幸之中的大幸,王爷昔日为柳氏请封,朝廷不曾恩准。那她便不是在册入牒的王府侧室。我何必逼她殉节?王爷横死不祥,我更该为孩儿积点儿福德。”
奶娘苦笑:“可知人间福祸相依,没讨到封号倒能逃条活命。总是王妃慈悲,肯以德报怨罢了。”
秦王妃再叹一声:“只是朝颜心气儿太高,听说王爷薨了,我看她更加断了生趣。我就盼有母亲照料,她能多活几年。”
车中安静了忽儿,唯有聪慧幼儿在乳母怀中扎着小手“呀呀”学语。
明珠索性随了孩子心愿,她轻轻掀开车帘,让温暖好风吹入。
远远望着明秀春山,望着碧绿春水,望着远方殿阁,自幼生长在北方的明珠深深呼吸,展颜微笑:“王妃!您看!这里就是江南么?江南真美!”
秦王妃凑到窗边,看了此间风物良久,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是啊。前面就是咱们的封地了。明珠啊,你我终于可以平安度日,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明珠搂着世子明艳笑道:“不错!江南风光好,有子万事足。”
宛平街上
春末,宝祐帝微服私访,巡查宛平。
赵县丞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左边儿;王话痨乐颠颠儿地跟在皇上右边儿。
王话痨因为话太多,在家吵得苏旭实难静养,柳溶月只好打发他到宛平县帮闲。
王小哥儿如今见了大世面了!皇上都见着了!这搁一年多以前他在茶馆儿当伙计的时候,那是想都不敢想啊!王话痨活活儿美死!他喜欢得跟在皇上身后摇头晃脑。
没话说的冯恩和齐肃双双殿后。
冯恩一门心思都是护驾,齐肃全副精神都防备着别让话痨抱着皇上大腿满街打滚儿。
赵县丞惶恐得都要搓手了,他虽然是头回见驾,也有满腹正事想求求皇上:“陛下,您看……我们宛平到现在还没县官儿呢……这一堆公事压着不办,它不是个事儿啊……”
皇帝满脸为难:“不是朕不派官,实在大伙儿都嫌这官职晦气。朝中都说,这宛平知县单知县干满一任尸骨无存,苏大人干了一年死里逃生,齐县令才干了一个月就按律杀妻偿命了,只怕后任再干一天就要出事儿。唉,实在是没人敢来啊。朕算体会到当初苏探花娶不上老婆的艰辛了。朕让谁来谁告病!就算压着吏部派员,人家一听赴任宛平扭头就辞。朕虽然贵为九五之尊,这牛不喝水,朕也没法儿强摁头啊……”
赵县丞急得直抖手:“唉哟,唉哟!这可怎么好哦!就没个福气大的官员镇得住此地么?”
皇上斜着眼将赵县丞打量一遍,他忽然不怀好意:“爱卿啊,朕听说你八字儿挺重的……”
赵县丞还没明白过来,王话痨已经挤过来胡扯了:“没错儿!没错儿!皇……皇老爷啊!我们赵县丞真是八字儿重!他爹娘没得早,少小早离家,好容易考上举人当了官儿,还让太太三天一顿打,两天一痛骂。您看就这样儿他还是精神百倍。我们宛平新来的算命先生说了,要不是八字儿重,断断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