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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倚月_墨青【完结】(3)

  大学士苏受田正跪倒在地,他是礼部尚书,也是刚刚驾崩的先皇帝师。他偷眼看向新任天子,心下五味杂陈:同样的冠冕,相似的眉目,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已不再是他苦心教育多年的先皇,他曾经的依仗指望已如丈高玉山,轰然塌倒。

  而龙椅上的宝祐帝登基不过百日,此刻便如高树之蝉,曾经动心忍性于黑暗泥土之中,熬过了长久难捱的苦寂,终于一飞冲天,登上枝头尽情欢唱。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此人做了多年温柔敦厚的亲王,以一张好好面孔收服满朝文武之心,甚至新进丧子的太后娘娘都哭哭啼啼地夸他是个仁孝之子。但,满朝上下,衮衮诸公,大约也只有苏尚书早早看清了这位宽仁天子的隐藏锋芒。

  苏大学士始终记得:二十年前,他状元及第。被先帝的父亲文宗显皇帝授了东宫侍讲,做了年幼太子的师傅。那一刻他踌躇满志地携起了冲龄太子的娇嫩小手,立誓要教导东宫走上汤汤王道,教化出一代圣君。

  文宗大悦赐礼,太子傲然拜师。

  其余皇子纷纷垂头,以示恭谨。

  生性敏感的苏师傅却分明察觉到身边某处的怨愤目光,那目光来自总角之龄的晋王。苏尚书永远忘不掉:晋王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妒忌与不甘。

  可惜那时的苏状元还太年轻,以为孤直不阿是句好话。他曾对文宗如实启奏:“晋王非长非嫡,小小年纪恨命怨天,只怕并非安分守己之人。”

  听说嗣后晋王为他这句狷介言语,很是经历了些坎坷磨难。

  现在想想,苏受田颇多愧悔:当年的晋王不过是小小孩童,他又何必苛人太甚?

  那时的苏状元不修口德,如今的苏尚书追悔莫及!

  当真因果不昧!

  想到此处,秋日虽燥,苏受田的脊背还是泛起阵阵寒意。

  此时此刻,殿内君臣都不说话,偌大宫室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又静了须臾,皇帝才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苏大人,你请辞的折子朕已看了。苏卿自陈年迈体弱。可在朕看来,苏大人刚知天命,廉颇能饭,正是老成谋国之时。如何先帝在日,苏尚书就勤勤恳恳为国操劳,朕刚登基,苏大人这三朝老臣就要挂冠求去?难道苏大人嫌朕痴顽愚钝,不堪辅弼?”

  皇帝语意轻柔,如猫戏鼠:“还是说……在苏师傅心里,朕从来及不上你那即嫡又长,命中注定就该垂拱天下的先帝学生?”

  苏受田心头大震,伏地不起:“微臣不敢!陛下与先帝俱是真龙血裔,高祖子孙。在老臣心中一般无二。”

  皇帝嫌恶地瞥了苏受田一眼:“苏卿不必如此做作。朕知你心思,不过是这些年你侍奉先帝心无旁骛,从未将朕看入眼内。如今时移世易,你寻思着一朝天子一朝臣。担心自己在朕手下不得善终罢了!”

  苏受田惶恐万分:“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御座之上的皇帝脸色不愉:“朕刚登基,不愿罢黜老臣。苏大人此刻辞官,朝廷上下,悠悠之口,不说你嫌怨君上不屑辅佐,倒似朕心思刻薄,容不下先朝旧人。如此还是烦劳苏大人再忍耐朕些日子,成全你我君臣脸面罢!”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抬手,即有御前太监捧过黑漆托盘,盘上供了柄金锭如意。

  如意光彩夺目、如意宝色缭绕。

  皇帝目视如意,含笑含讥:“听说令郎原本成亲在即,不过因为先帝国丧才耽搁了婚事?也罢!左右令郎恩科赴考,苏尚书要例行避嫌抡才。不若朕就做做好事,明日下旨,天下除服,官员百姓嫁娶不禁,也算朕赏苏卿的一桩恩典。”

  随后,新君端然浅笑:“卿是礼部尚书,令嗣此时成婚,刚好可为天下先。”

  苏受田闻言心头大震:“陛下!先帝薨逝不过三月!想文宗显皇帝驾崩,满朝臣工服孝一年,民间百姓才是三月不忌。此时除服……未免太早……”

  皇帝笑容转冷:“这柄如意是太后娘娘亲赐你家的聘礼。除服之事,也是太后点头。此事他亲娘都准了,要你多事?苏尚书瞧不上朕,连太后的面子也要撂了么?你有空在这里为先帝叩头如捣蒜,倒不如好好安排我长姐玉贞公主回朝之事,那才是礼部的本份!”

  皇帝拂袖而去。

  走向后殿之时,宝祐帝余光瞥见苏尚书冷汗淋漓、跪地不起,年轻的皇帝心头万分畅快!

  那个春风得意的太子师父,终于失去了他赖以护体的师道尊严,跪伏在自己靴下瑟瑟发抖。此情此景当真让人通体舒泰、四气神调!

  怪道人人想做皇帝,原来做了皇帝如此称心如意。

  走出侧门,看到庭前翠叶如同华盖,年轻天子的心头却升起了莫名怅惘:记得幼时,父皇不止一次在人前夸赞,苏大人是难得的忠直清官、饱学鸿儒。有他教育,太子定然不会是昏聩之主。

  想到这里,宝祐帝黯然叹息:苏尚书忠直可敬,只恨……不是对他!

  正沉吟处,宝祐帝就见不远处一个云肩锦袍的太监正向自己快步走来。那是他自潜邸带出的随身内监冯恩。

  冯太监兴冲冲走到皇帝面前,满面含笑、下跪施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恩科殿试的卷子已评阅完毕,主考官现将试卷呈上,恭请陛下钦定御批。”

  皇帝精神一振,这是他登基以来首次开科取士,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主持殿试。如今鱼跃龙门,英雄入彀。皇帝简直迫不及待要去挑开那些芳香墨卷的封印,看看到底是何方英才蟾宫折桂?哪些士子做了天子门生?

  瞧着皇帝兴致不错,冯太监低声加了一句:“陛下,秦王来了。说是来贺陛下野无遗贤。”

  宝祐帝慨然一笑:“偏他会凑趣儿。”他闲闲地说:“这两天没见秦王入宫,也不知朕这个贤弟又猴儿去哪里?活脱他那贵妃母亲的脾气,横竖没点儿安静。”

  冯恩赔笑:“秦王年轻好动,不耐京中寂寞。听说这两天是去了宛平西北的殷山狩猎。”沉了沉,冯恩低声再报:“听说秦王甚爱流连殷山……还在那里修了房子呢……”

  宝祐帝长眉微轩,似有警觉:“你是说……宛平西北的殷山?”

  冯恩垂首肃容:“是。”

  次日,秋风拂面,棠棣花凋。宝祐帝和冯太监在御园之中默默而行。

  转过九曲回桥,皇帝抬眼瞧见寿康宫门前很有些热闹:一队宫女捧了华丽托盘迤逦而出,似乎是太后在颁赏赐。

  冯恩笑道:“听说苏尚书儿子终于要成亲,太后特地多赏些东西给帝师充门面。苏尚书廉洁奉公、礼部是清水衙门。太后这是要接济穷官儿呢。”

  宝祐帝看着络绎行走的宫人,蹙眉不悦:“给太多了吧。”

  若非在皇帝面前,冯恩简直要笑出声来:“陛下有所不知,苏尚书家这位公子命硬克妻,京城闻名。自他十八岁起,连着定了三门婚事,新娘子二死一逃。可怜苏公子连洞房的门儿都没摸上便已恶名在外。为今之计,若非苏尚书多许聘礼,谁肯让亲生闺女以身试险?”

  宝祐帝愣怔须臾,破颜而笑:“如此说来,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么?来来来,你与朕仔细说说,究竟苏相公怎么三婚未娶?新娘子如何二死一逃?”

  京城街头

  茶馆伙计王话痨举着水壶正在口吐莲花:“诸位客爷,你要问苏家新妇如何二死一逃?苏公子如何三婚未娶?您来壶小店儿喷儿香的茉莉花茶,尝尝咱新炒的南瓜子儿。您老吃着喝着,咱才好细细聊着。”

  一众茶客嘻嘻哈哈地掏出铜子儿:“快说快说。谁差你这几个钱来?”

  就在此时,一个面带忠厚的小伙儿背着粗布包袱走了进来。

  王话痨打眼一看,就知小伙子行脚疲惫,是来喝水解渴。他一掸手巾,笑脸寒暄:“小哥赶路辛苦,进来歇脚正好!看您眼生,想是头回光顾小店儿,不知要用点儿什么?”

  那青年满脸忠厚:“我进京寻人,走路辛苦,解渴就行。”

  王话痨哈哈一笑:“理会得!”说着,他满满给忠厚小哥儿斟了大碗凉茶,请他慢喝慢用。

  他扭头走过临窗一桌时,见几个大汉面无笑容,也不聊天,只是冷冷瞧着外面街上。

  王话痨阅人无数,知道这桌不大好招惹,他只是殷勤蓄水,不敢多劝多言。

  那边儿茶客已在起哄:“话痨!来呀!上这儿喝茶不就是为听你说乐子?光干活儿不说话,你还要上衙门当班头啊!”

  人来疯儿的王话痨登时让众人催得春风满面:“您可真能拿小的开心,小的哪有入衙门当班头的命?”

  定定神、顺顺气,站在茶馆当中的王话痨满脸高深地开始说他的大书:“列位,要说这位苏公子啊,实在命硬!他十八岁那年,苏尚书就为他定了亲事。对家儿小姐是户部侍郎的闺女。让大伙儿说,这一礼部、一户部,一尚书、一侍郎。得算门当户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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