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膝坐在他的身边,声音糯软:“苏旭,刚才不是我要跟你嚷嚷,是你先跟我瞪眼对不对?咱俩吵嘴,你还要拿砖头打我,这就是你的不对。有道是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您现在动手您不就占全了吗?好吧好吧,你别瞪眼!我是说,以后有事咱们好商好量。您独自出门,可免则免。毕竟你一届妇道人家,出门需让我陪同才是名正言顺。”
苏旭默默听了良久,嘴唇抿得死紧半天,他才头也不抬地将手中蜜枣大口吞下。
柳溶月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比刚才什么“补血、补身、女孩子”更让他心中别扭!
怎么做个女子大门都出不得?仿佛少奶奶踏出门槛,定会失了贞洁!那意思是街上的男子各个都是洪水猛兽馋红了眼?还是闺中少妇人人都是水性杨花想瞎了心?也不知编排出这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只怕他们自己就是满脑子肮脏邪秽!
苏旭做少爷时自诩不曾错待妇道,对她们要遵守的规矩礼仪也默认有理。毕竟传承千年、其来有自。直到这些规矩套在自己脖子上,苏旭才惊觉其中荒诞可笑!而且他惊讶地发现:柳溶月很以这些狗屁规矩为然!他刚想问她,你为何不过脑子想想这胡话有无道理?
却听柳溶月细声细气地对自己说:“我明白,陡然做个女子,你是不惯的。可是你想,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不是如此过活?咱们做女子的,一衣一食都要男人供养,除了从夫从父别无生计。那就规矩由人定,没道理讲了。你不守女戒,任性倔强,是要吃亏的。”
她长叹口气:“可是你既然陷到这个身子里,那也只好忍着了。你且耐烦些,等来日咱们换过来就好了。这些规矩我守了十八年,好歹比你熟惯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无可奈何,声音却是真心实意。
苏旭心头一动,此刻柳溶月气馁颓唐的样子,与她平日的温顺乖巧大异其趣。他瞧得出,想起将来要各归其位,柳溶月是有几分沮丧不舍的。
苏旭又吮了口茶。她端给他的姜茶甘甜暖身,她喂给他的蜜枣香糯可口。
今晚,他们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声息与闻,好像有些亲昵,似乎存了情分。
苏旭平生头次觉得,他要当回男子,去坐享诸多好处,好像是桩对不住柳溶月的事。何况人家丝毫没有贪图觊觎他的尊贵身份,可见这小女子心胸风光霁月,有些让人钦敬的地方。
想到这里,苏旭真心叹息:难为如此心地纯正之人,居然是个难扶上墙的死狗!
他真心宽慰柳溶月:“未必定然男优女劣。亦有蠢如牛马的男子,也有聪慧灵巧的女孩儿。你看,我母亲是一品诰命坐享荣华富贵,陈管家忙忙碌碌做人仆从。住嘴!不许说我家不算富贵!什么?你没说?行吧!我且信你!我是说,你变回来也不会落魄失意。不是我贪图做男人的实惠好处。我是想着,无论如何,总要以本来身份入土归葬,才有脸面能见得列祖列宗,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苏旭这话说得全是大道理,柳溶月比年纪他小、经历少,她浑浑噩噩地听他白话,并无见识反驳,只好懵懂点头。
两人沉了一会儿,苏旭突听柳溶月说:“其实关于如何变回来,我这两天有个新想头!”
他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哦?你还有了想头?好吧!愿闻其详。”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若有所思地对自己眨了眨眼:“苏旭……你跟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得罪皇上了?”
苏旭脱口而出:“你听你爹说的?!”
柳溶月摇摇头:“这还用我爹说么?我问你,你我成亲的日子是皇上定的不是?”
苏旭点头:“圣上赐婚,日子是宫里传出来的。为的是占住先帝崩逝守孝期满,天下百姓除服之时。”
柳溶月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后娘拿到这个日子,特地找了阴阳先生掐算吉凶,结果问了三个先生都说这是十全黑煞之日、百般大事不宜。可把我后娘笑了个前仰后合。”
说到这里,苏旭就见她狐疑地抬眼看着自己:“所以啊!我就想,就算尚书公子成亲要赶在先帝除服之日,那也不至于给你指个黑煞日行礼啊!哪怕往后躲一天,虽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未必如此直冲凶神。”
苏旭几乎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你是说……咱是让皇上给害了?!”
这回轮到柳溶月大翻白眼:“我是说!咱俩成亲的日子着实不好!只怕冲犯了神灵!”
苏旭面露难色:“即便如此,日子是皇上定的,钦天监纵然觉得不好,也不敢反驳圣意。现在你我去求钦天监查档看日子,他们碍着圣上,只怕也不肯透露实情……这还怎么破解?”
柳溶月大摇其头:“找什么钦天监啊?我后妈找走街串巷的瞎子都知道日子不好!依我看,咱们不如找个有手段的阴阳先生,问问这日子究竟冲犯了什么煞神?可有法子弥补忏悔?也许做场法事就好了也说不定啊!”
苏旭不禁有些为难:“按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柳溶月骇然笑道:“兄台!咱俩现在就是怪力乱神!”
苏旭赧然摇头:“我是说我这些年尊孔读孟,敬远鬼神。并不知道京城里哪些算命先生是有手段的。”
柳溶月踌躇了一下儿:“听闻……那个李夏朔李先生……有些本事……”
她这么一说,他回忆往事,倒是觉得可行:“这李先生从小学艺,本事倒是不错。听说长大之后性好渔色,所以运气不佳……”
柳溶月决定实话实说:“京城里都传遍了,这位李先生早早筹算出来,你苏府风水不好,媳妇定夺子权,还有这回成亲必然出事。那个……虽然你我面上平安无事,坏了李先生的口碑。可是你觉不觉得……人家算得其实挺准?”
看苏旭沉吟不语,柳溶月跃跃欲试地凑过去:“不如我们明天去访他一访?你带我一起去吧!咱俩出门,名正言顺啊!”
说到这里,她居然羊羔摇铃般晃着苏旭的胳膊,软声求道:“带我去吧!带我去吧!人说京城繁华,我还不曾见识,你就带我去瞧瞧吧……好不好?好不好么?”
苏旭让柳溶月晃得头晕眼花,他有心说她几句做个男子要端庄稳重,一抬头时却猛然怔住了。这是苏旭这辈子头回见到“自己”对自己撒娇耍赖。可鱼魫灯下,那个“自己”怎地如此流光溢彩、美貌动人?他丹唇外朗、他皓齿内鲜、他明眸善睐、他靥辅承权,便是子都重生、宋玉转世,也不过如此。
难道这就是柳溶月天天洗脸、日日梳头,早晚还擦香膏的好处么?
苏旭直勾勾地瞧了眼前这个软玉温香的公子许久,顿觉别开生面,不由深深吞了口唾沫。
他这副女孩儿家的身子,被她这么揽着,却莫名其妙地心跳身热了起来。
苏旭大窘之下、慌乱地把柳溶月推开:“去就去!拉拉扯扯的做什么?你……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还不滚去睡觉?你需知道,明日冬集,必然熙熙攘攘,咱们需绝早出门!”
那夜,柳溶月躺在榻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自幼在书画之中领略了不少京城街市的富贵热络,一想到明日居然可以做个男儿身去肆意游历见识,她就不禁心旌神摇、满心兴奋。
而躺在大床上的苏旭,却辗转反侧地抚着刚才被柳溶月死死拽过的胳膊,一时心头鹿撞、一时又羞涩发慌……
在床上翻腾良久,苏旭心头火起,赌气拉起被子,把自己狠狠蒙头遮住!
正纠结时,他忽然听到帐子外面柳溶月的声音软软传来:“苏旭,你说咱俩就算和好了吧?”
苏旭没好气儿地“嗯”了一声:“就算吧!”
静了静,他就听柳溶月又问:“那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床头打床尾和?”
苏旭心中更乱:“我说你能不能闭嘴?!”
柳溶月愀然不乐:“也对!床头打过,床尾才和。说了半天要打老婆,我还没打你呢……”
不过这回,她等来的却是从锦帐中愤而扔出的赤红鸳枕,以及苏旭忍无可忍地低声咆哮:“你敢!”
次日,街市
高头大马驾着金光闪闪的璎珞宝车徐徐从街中穿过,柳溶月掀起车帘东张西望,不时被诸般杂耍、古怪器物惊得轻呼连连。
陪出门的丫鬟诗素看着很不像话,不停地拽小姐的衣服角:“您这也忒少见多怪了!让人笑话!唉!车把式慢点儿走!小姐你看!哎哎哎!那是不是个耍猴儿的?!”
柳溶月新奇到眼睛都舍不得眨:“哟!哟!哟!还狗钻火圈儿!”
“嚯!还有耍狗熊的!”
“咦!你看那人吞宝剑呐!”
他们声音不小,难免引人侧目。
前面车把式听着他们吵吵都有点儿害臊,觉得大少爷太没见过世面了。
唯苏旭本尊稳稳当当地枯坐车中,目视远方、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