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伙儿瞪眼儿看着新县令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头,在算盘上飞出残影儿的时候,大人陡然悬腕住手,神情怔忡地定在当屋!
众人就见:大人脸色苍白,大人眼圈儿泛红,大人呼吸急促。
大人缓缓抬起来头来,嘴唇翕动,似有满腔心事,空对偌大天下,却无人可以诉说。
众衙役屏住呼吸,又是钦佩又是狐疑:苏大人办事太认真了!你看人家这查账查的,还动了真情了!不是!大人怎么还哭了呢?这是亏了多少?咱库里堆得是银子还是蜡钎儿?
须臾之间,就在大伙儿转了上万个心思的当口儿,苏大人声音颤抖、眼神飘忽、满脸不可置信地开了口:“我已经算了两遍了,怎么实存比账上还多了二百五十两?”
卜石树一屁股坐在地上:“银库出了聚宝盆了……”
王话痨脑子好使,他翻出刚刚盘过的一小匣银子:“大人,你看这个,我总觉得它有些古怪。”
柳溶月接过匣子瞧了瞧,虽然一般也是装银子的白茬木匣,可与官银库的匣子总看着不大一样。
柳溶月打开匣子,里面有半封二百五十两纹银不错,不过这些银子颜色雪白、成色甚好,且银子下面还铺了软红绸缎,包裹得精巧细致,看来与宛平县官银截然不同。
柳溶月在匣内又仔细翻检了一遍,突然,她在匣底木格下找到了一个红布锦绣的小小包裹。
她拿出缎袋出示众人:“这是什么?你们可知道?”
一众衙役齐齐摇头:“小的不知。”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红袋,里面居然是一双金灿灿的簇新鸳鸯手镯!
这对镯子做工细致、用料讲究,在太阳底下灿灿生光,看着就喜庆灵巧,仿佛是谁家办婚事的聘礼嫁妆一般。柳溶月自幼喜欢簪环首饰,不由拿起手镯细看:那金环之内还雕了四个正楷小字。
柳溶月念诵出声:“苏!府!之!喜!”
她不禁有些好笑:“咦?莫非这是姓苏人家办喜事用的聘……”说到这里,柳溶月陡然变色:“苏府之喜?!怪道看着眼熟!这不是娶我的聘……呃……”
众人听着大人这些不经言语还没明白过味儿来,王话痨的脸都白了:“您家聘礼不是让狐狸掏了去吗?怎么会在这儿?!”
此言一出,屋内寂寂。
彼时天色渐晚,屋内烛火明灭,更有刺骨朔风拍打窗纸,风中似有野狐哀嚎。
还没等柳溶月觉得害怕,胆儿小的卜石树已经一蹦三尺多高,他颤抖地抱着大人的小腿涕泪横流:“了不得啦!狐狸精来啦!”
看着如此不成器的卜石树,柳溶月都不害怕了。
她就如苏旭嫌弃自己那般,满脸嫌弃地将卜衙役一脚踢开:“撒开我!不许往我裤子上抹鼻涕!白瞎你个七尺高的汉子!怎么有脸在我眼前当窝囊废?!”
柳溶月却不知道:此刻外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朝后宅摸了过去。
后宅里的苏旭正在暗气暗憋。
因为实在做不上来褥子,苏旭有心想求诗素姑娘给指点一二。无奈诗素太忙没空儿搭理他,现在里里外外就这一个干活儿的丫鬟,诗素又要做饭做菜,又要收拾屋子,还要浆洗衣服。
更别提有闲工夫诗素还想看少奶奶一笑话儿。
看苏旭为难,诗素拾乐儿还来不及呢。谁让他有事儿没事儿数落她家小姐呢?
不得不说,丫鬟干到诗素这个份儿上就无敌了,那么厉害的少奶奶都惹不起她。
苏旭揣手琢磨了半晌,终于理清了办事的要领:做褥子么,重点是要将棉胎缝到被里、被面儿之间。这跟做衣裳不同,没有那么多繁复手续,也不必绣朵鲜花在上面,只要缝结实了就可过关!
想到这里,苏旭长出一口气:缝东西这事儿他见翠书她们做过。大可照猫画虎一番。
那么要缝结实这三样儿东西,头一步自然就是得穿针引线。
老实说,苏探花于认针这门手艺并不十分在行:无他,针鼻儿太细,棉线太软,他手指头太硬!
苏旭尝试再三,都没成功。
头晕眼花之余,他不禁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噫吁嚱,危乎哀哉,做活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瞪眼皆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最难是把针线穿!
因为穿针不容易,苏旭索性认了丈把长线,只盼麻烦一回就能将一床棉褥缝好。
想得挺美,结果很烦。棉线这玩意儿苦不由人!飘轻缠绕还会打结!
苏旭还没开始做活儿,好长的棉线已先绕成一团疙瘩!
那天的西北风那个刮啊,苏旭的线头儿那个捋啊。
外面收拾屋子的诗素姑娘这半日支棱着耳朵细听屋里的动静。
她知道:论起做针线活儿,少奶奶必然白给。没想到这半天屋里抻线之声丝毫未停。
诗素心道:我们少奶奶是个伶俐人儿啊,他这半天飞针走线不停手,大概待会儿褥子都做上了也说不定。想到这里,诗素打定主意要进屋去看看这“巧媳妇”是如何做活儿。
推门进屋,她就见少奶奶满头大汗地坐在炕上,蜘蛛精一样身上缠满了本白棉线!
诗素目瞪口呆:“奶奶!您干嘛呢?!”
苏旭满腔恚怒:“我做褥子呢!”
诗素定睛再看:满床棉胎、满床布,棉胎布料两分离,中间如隔天地。
诗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您这是做到哪儿了?”
苏旭破罐子破摔:“已缝了一针!”
眼看大奶奶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脸上说话就要开了颜色铺。
忍俊不禁的诗素捂着肚子直冲出去,跑到院子里才舍得乐出鼻涕泡儿。好歹笑过这一阵儿,诗素还是不敢进屋,她怕再忍不住乐出来,奶奶脸上挂不住。
她左思右想,拿了些铜钱决定出去买菜。
屋里的苏旭恼羞成怒之余,强压心火调兑了半天料子,又拿现成儿的褥子细细研究许久,终于增加了几分心得体会:褥子要缝好,布料边缘需整整齐齐才说得过去。似现在这样里出外进地秃噜着边儿,也难怪诗素嘲笑。只是如何把这秃噜针脚儿的布边缝到里面呢?十分为难!
好在苏旭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想到一个法子!你说这布边儿,从外面缝自然是露在外面。我要是从里面缝,它不就给包在里面了么?褥子是死的,我是活的啊!这针线活儿,我钻到褥子里面做不就完了吗?
对!定是如此!
苏旭心眼儿多啊,他也觉得这么干好像不太对劲儿,只怕一会儿诗素回来还要嘲笑于他。
于是他信手拉下幔帐,自顾躲在帘中忙活。
如是,苏娘子先是依次缝上了褥子两侧,看看干得还算顺遂,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揣上了针线,一头扎进了褥子套里!苏探花不信就治不了这床棉花!
其实缝东西这事儿,只要头开始几针过了,后面也就顺了。
苏旭在褥套里“唰唰”地缝,眼看那褥子开口渐渐地收。
他在褥子里闷得头晕眼花并不耽误心花怒放:这不就行了嘛?做针线有什么难的?让柳溶月说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一样!我这就是不干,我要是早干了,还有你们这帮小娘们儿什么事儿?
呃……话又说回来,这要是都缝上了,我怎么出去呢?
上下捅捅,确实缝死了,还缝得奔儿结实!
苏旭大惊之下,左右摸索,心头更恨:我把剪子落外面了!这回想剪开被面儿杀出重围都不能够了!
上下求索,出之不得。
苏旭悲伤扶额:这下儿完了!这不得让诗素笑话后半辈子!
苏旭正在懊丧,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棂,一个男子声音在窗外响起:“太太可在屋里?”
这人语声低驯恭谨、仿佛是此间差役,苏旭不由狐疑,“宛平县令”正在前头,非经呼唤,衙役贸然跑到后宅不合规矩啊。他要做什么?
苏旭正待开口询问,忽然想到:倘若这人竟是奉柳溶月之命,前来后宅传递个什么东西。我一搭话,他一着急,非要进屋来拜见太太……那岂不糟糕?
倒不如我假装不在屋内,他叫两声也就去了。
于是,那日苏旭缩在褥里,安心对窗外呼唤充耳不闻。
谁知那人叫了几声、听屋里毫无动静,居然开始与人商量:“你看得不错。这娘们儿果然不在屋内!”
另外一个男子声音略低:“刚刚后院门响,我看裙角闪过,就知她们出去了。你我在此已经蹲守半晌,倘若屋里有人,如何半点声息皆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容易她们不在,咱们需赶紧进屋去搜!”
苏旭在褥子里心头一动:何人胆大?还要搜县太爷的屋子!他们要搜什么?我该怎么办?倘若让他们看见我把自己缝在褥子里……我后六十年都没脸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