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猫馆闲趣录》被他顺手塞进桌角一摞公文底下,只露出个书脊尖尖。
“小苏娘子,请讲!”
声音沉稳下来,带着公事公办的认真。
苏绒见他进入状态,也收敛了心神,把刚才在猫馆捋顺的思路,连同傅窈递来的那封花笺,条理清晰地讲了一遍。
吴班主的风声、王二小姐信里东市后巷的猫叫呜咽、时间地点的高度吻合、东市那片鱼龙混杂的背景……
末了,她从袖袋里小心地掏出那封带着淡淡梅花冷香的花笺,递了过去。
“喏,信就是这个,绛侯家的花笺。”
张不易听得认真,眉头微蹙,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
随后便接过花笺,展开扫了一眼娟秀的字迹,又仔细嗅了嗅那独特的冷香,随即小心地将其夹进刚摊开的空白卷宗里。
“明白了,东市后巷那地方水太深,小苏娘子可千万不要像上次救明珠姑娘那样自己跑过去,等林大人回来,我即刻向他禀报,请他定夺。”
苏绒松了口气,想起自己上次夜谈定远侯府的经历,也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那次实在是没得办法嘛,林砚又不在,明珠可一刻也耽搁不起,不赶她这只鸭子上架,还有啥办法嘛。
不过,怎么这次林砚又不在衙门?
苏绒本来觉得事情有了进展,心里好容易松了一口气,结果冷不丁听到等林大人回来几个字,又是微微一紧。
不在衙门?
这个节骨眼上能去哪儿?
该不会是故意躲着呢吧,就因为上次……
想起之前把林砚逼到墙角的样子,少女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耳朵尖却悄悄红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点强装的镇定。
“林大人不在衙门?出外勤了?”
张不易正低头整理卷宗,闻言一愣,正好看到苏绒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羞赧。
又回忆起上次林大人回衙门脸上那抹可疑的红晕,和耳根子都烧透了的窘迫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于是便赶紧解释起来。
“小苏娘子,大人是奉召进宫了,晌午那会儿宫里来人传的口谕,走得急,估摸着是圣上有什么要紧事。”
苏绒听着,心里却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原来不是躲着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少女耳尖那层薄红就悄悄晕开了些,像滴了朱砂的清水,在颊边洇开一小片。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藏在袖袋里,仿佛想抓住那点飘忽的思绪。
心里那点别扭的猜测,像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一下消散了,只留下一点微湿的痕迹。
真是的!
苏绒在心里悄悄啐了自己一口。
都什么时候了,案子火烧眉毛,东市后巷那些可怜的小东西还不知在遭什么罪,她倒有闲心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
第83章 它们只想活着
林砚从宫里出来时,天色已近全黑。
宫灯在长长的宫道上投下摇曳的光晕,映着他疲惫却依旧锐利的侧脸。
刚踏进廷尉衙门那肃穆的大门,张不易就捧着夹着花笺的卷宗,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
“大人,下午苏小娘子来了……”
林砚脚步未停,一边听着张不易简明扼要地复述苏绒带来的信息,一边径直走向值房。
披风被随手搭在椅背上,年轻廷尉的目光落在张不易展开的卷宗上,花笺上娟秀的字迹和描述的案情成了刺眼的对比。
“她说是在三天前的东市后巷?”
“是,大人。”
男人轻轻垂着眼,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骨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暗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即便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肩背的线条也依旧绷得笔直,透着股不容松懈的沉凝。
下颌线在灯影下显得格外分明,甚至有些冷硬,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几乎看不出什么弧度。
空气里浮动着灯油的焦气,值房内一片沉静,只有张不易屏住的呼吸声。
他知道林砚在想什么。
东市后巷鱼龙混杂,廷尉并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贸然大规模搜查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一无所获。
但片刻后,林砚抬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冷冽的寒光,不见一丝忙乱地凝于目光深处,旋即对着值房外唤了一声。
“老油条,夜猫子。”
门口立刻闪出两个身影,正是苏绒下午在衙门里见过的便衣弟兄老油条,和另一个同样干练的年轻人夜猫子。
“你们俩先去摸摸看,盯紧那片区域,特别是入夜之后。任何夜间进出的人和车,形迹可疑者,给我盯死了。只盯不动,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
于是乎,两个加起来还没到不惑之年的小伙子,大半夜就出来喂蚊子了。
其实夏末的蚊子倒也没有那么猖獗,但老油条偏偏选了个树荫遮蔽的极好的地方,又闷又热,蚊虫嗡嗡地围着人转。
两个人汗水浸透了后背,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裹得人透不过气,偏偏还得不停拍蚊子。
“啪!”
夜猫子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脖子上,掌心黏糊糊的,然后便借着朦胧的月光,一脸嫌弃地看着掌心里的蚊子残骸和一点可疑的血渍。
也不知道是旁边这畜生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没好气地瞥了眼面前臭熏熏的腌菜坊,压着嗓子,恼火地朝身旁阴影里抱怨。
“你挑的这什么破地方?味儿闷得人发晕,蚊子还组团开饭。”
“白长那么大鼻子,闻不见对面的血气?”
老油条眼皮都懒得撩,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块冷掉的饼,掰了一小角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含糊不清地回怼。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夜猫子看对面那间门窗紧闭,看着就透着股邪气的院子。
看着新人肉眼可见的一愣,这才慢条斯理地嚼着饼,带着点老油条特有的笃定。
“年轻人不要太浮躁,这地方安静得野猫都不来,味儿又不正常,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再说了……”
他慢吞吞地从腰间解下那个鼓囊囊的驱蚊香囊,炫耀似的晃了晃,一股混合着艾草和薄荷的清气便幽幽地散了出来。
“这可是苏掌柜特供的,专克蚊子,味儿一散开,方圆三尺的蚊子都得绕道走,懂不懂?”
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梢,把香囊往怀里一揣,又慢悠悠地啃了一口冷饼。
夜猫子似羡慕又似嫉妒地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刚想开口再刺他两句,却猛地顿住了。
他眼神倏地一凝,像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似的,直勾勾地望向对面那扇紧闭的院门。
只见那扇一直紧闭的院门,此刻竟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夜猫子下意识一拉身边人的胳膊,老油条却反应极快,反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力道沉稳,同时另一只手无声地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巷口方向。
什么啊?
夜猫子刚疑惑地拧了拧眉,紧接着他便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动静。
那是一阵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正朝着他们藏身的这条后巷驶来。
两个人刚往藏身的阴影里又缩了缩身子,那车轮声便已到了面前。
紧接着,是让他们毕生难忘的情景——
一辆破旧的板车吱呀作响地从他们藏身的阴影前驶过,车上层层叠叠地摞着十几个用细竹条编成的鸡笼。
笼子不大,却硬生生塞满了毛茸茸的小东西,里面分明全是小猫!
它们惊恐地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几乎每一寸空间都被填满,连转个头都困难。
笼壁粗糙,细小的竹刺甚至扎进了那些幼嫩的皮毛里,有些小猫的爪子被卡在缝隙中,徒劳地扒拉着,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
更令人揪心的是,许多小猫身上沾满了污渍,原本蓬松的绒毛纠结成一绺绺,湿漉漉地贴在瘦小的身躯上。
空气里除了腌菜坊的酸腐和隐隐的血腥,就因此又混进了一股属于幼兽的味道。
一双双小猫眼在黑暗中发着光,像无数点细小的鬼火,绝望地望向巷子深处,也扫过老油条和夜猫子藏身的这片阴影。
呜呜咽咽的猫叫声,低低的,压抑的,带着幼崽特有的无助和凄惶,像无数根细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进夜猫子的耳朵里。
但凡是个三观正的人,面对眼前的场景都不可能不震动,继而翻江倒海,生出一股从心底直冲出来的愤怒。
正如此刻的夜猫子。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冲出去。
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挤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小毛团,看着它们惊恐发光的眼睛,听着那一声声细弱无助的呜咽,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烧得他浑身骨头都在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