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绒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哑,毫不客气的话中却偏偏透着一丝哽咽。
张不易:……?!!
王八蛋?还彻头彻尾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在廷尉衙门也当差好几年了,见过罪犯骂林砚,见过被查获的贪官污吏连着林砚和蒋丞相一起骂……
可真没见过林大人被自己护着的人这样指着鼻子骂的。
于是一时间大脑CPU都快干烧了,也没明白这罪名是怎么按上的。
小张录事还兀自发着懵,然后就见面前的少女也不拾掇东西了,径直上了楼,然后就穿戴整齐地又走了下来。
是斗篷也披好了,袖筒也扎紧了,蹬着鹿皮靴,系带勒得死紧,整个人裹挟着一股风就往门口外去。
张不易又看了看淡定得仿佛无事发生的明珠姑娘,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是真的傻。
只有他不明白这是要干嘛去吗?
刚说了京中混乱啊……
可少女走过他身边,顺手就一把揪住了小张录事的前襟,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拽个趔趄。
“带路。”
“啊?去哪?”
“京军大营,带我去找这个王八蛋。”
第105章 他说别来
车轱辘嘎吱嘎吱响,听着快散架了。
马车在覆雪的路面上疾驰,车厢摇晃得厉害,张不易死死攥着膝头的布料,指节发白,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他偷眼去看对面的苏绒。
少女裹紧了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像是要将整个人都藏进这方寸的庇护所里,只露出一点冻得发白的下巴尖。
背挺得直直的,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晃动的车帘缝隙,好像要把那厚布盯穿,看到风雪尽头的大营去。
车夫是张不易临时在街边抓的壮丁,此刻也绷紧了脸,鞭子甩得又急又密,驱赶着马匹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冲刺。
“小苏娘子…慢、慢些也…来得及……”
他气若游丝地劝,声音被颠簸得七零八落,可苏绒没应声,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成了发白的拳头。
张不易见状喉头一哽,也只得把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一时间觉得车厢里的空气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冻人。
直到马车终于冲到了京军大营的辕门外。
望见校场上的一匹匹战马,拉车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踏着蹄子。
车帘被一只冻得微红的手猛地掀开,苏绒像只灵巧的雀儿,一下子就跳下了车,落地时只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微微晃了一下便站稳了。
风雪立刻卷着雪粒子扑了她一身,但少女没去拍雪,只是抬手将兜帽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辕门内,此刻黑压压一片。
京军已经整整齐齐列好了队,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长矛尖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战马喷着团团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其下的冻土,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就在这片校场的最前面,一匹格外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端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砚。
他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肩甲上已积了一层薄雪。甲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男人微微垂着头,似乎在听身旁副将最后的禀报,手指熟练地控着缰绳,身子在风雪中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冻土里的标枪,一动不动。
苏绒的心,在看到他的时候猛地揪了一下,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可紧接着一股更难受的滋味就顶到了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冰冰凉凉的空气,不再管身后正扶着车辕干呕的张不易,径直迈开步子,不管不顾地就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雪地湿滑,靴子踩进雪里咯吱咯吱响着。
她走得并不快,风雪卷起少女的斗篷下摆,苏绒却像感觉不到寒冷,眸子里映着漫天风雪,却只牢牢锁着那个马背上的人。
马蹄声、铠甲摩擦声、低沉的传令声…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成了背景。
直到苏绒走到离校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林砚才似有所觉地缓缓抬起了头。
视线穿透纷扬的雪幕,越过层层叠叠的士兵落在了她身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带起一丝拿她没办法的无奈。
然后一点没犹豫,先是对身旁的副将低声交代了什么,接着猛地一拉手中的缰绳。
那匹大黑马立刻就懂了,前蹄一扬,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紧接着便调转
马头,朝着辕门这边小跑过来。
沉重的马蹄踏在冻土上,士兵们惊奇地注视着他们的统帅突然离队,朝着辕门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奔去,队列中泛起一丝几不可闻的骚动,又迅速被风雪压下。
林砚策马很快来到苏绒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勒住缰绳。马喘着粗气,不安地踏着蹄子,溅起点点雪沫子。
男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头盔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表情,但那紧紧闭着的嘴唇和绷的紧紧的下巴,清清楚楚地告诉面前的苏绒——
他心里定也喧嚣着,只是和她一样不知如何说起。
苏绒在他的注视下也停住了脚。
少女微微仰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亮得灼灼,像雪地里燃起的两簇小火苗,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不怕他,过去不怕,现在也不怕。
于是——
“林砚,你混蛋!”
刚缓过气来的张不易听到这么一句,腿一软,差点一头栽进雪堆里,恨不能当场把自己埋了。
完了,这下真完了。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提前一步飘出了躯壳。
林砚却像恍如未闻一般,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这个站在他马前的少女,专注得近乎贪婪,好像要把她这倔强又狼狈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斗篷上全是雪,乍一看像个雪娃娃,
头发乱的像他们初遇那时候一样,几缕发丝被风吹得贴在冻红的颊边,
她自从有了猫馆以来,总是收拾得鲜妍灵动,现在怎么弄成个样子?
男人沉默了一瞬,终于薄唇动了动,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苏绒耳中,也传到了竖起耳朵的张不易耳中。
“这么冷的天,跑来做什么?”
“我也要去。”
少女的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呼啸的北风刮过脸颊,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哽咽。
可那双迎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被雪水洗过,所有的倔强里都揉进了一丝无法隐藏的委屈,湿漉漉的,明晃晃的,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撞进男人眼底,撞得他心口发涩,几乎握不紧缰绳。
林砚握着缰绳的指节微松,心底反倒松了一口气,目光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那抹倔强的唇上停了停,眼底的无奈终于化开,漾起一丝温柔的涟漪。
她追来是意料之中,林砚只是怕苏绒气他怨他,可此刻那双眼里没有半分怒意和怨怼,只有化不开的担忧和决绝,一时间刺得他心口发涩。
于是只得徒劳地垂下眼睫,目光定定地望着少女冻得发红的小手,口中终是吐出那句明知无用,却不得不说的话。
“阿绒,你不该来这里的。”
“听话,回去,替我守好猫馆,守好…大家。等我回来。”
他深深看她一眼,仿佛要将少女的模样刻在心里,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点哀求的眼神。
眼见着苏绒将要开口,林砚不敢再多言,更不忍听下去,于是猛地一拉缰绳,便调转马头回了校场。
张不易这才连滚爬地赶到苏绒身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又紧张地瞟了眼不远处的校场。
视线落回少女冻得青白的脸上,发现她竟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小张录事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这可比嚎啕大哭还让人心头发毛!
正想着说点儿什么安慰一下,校场内便传出士兵们整齐有序的执戟声。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他家老大一挥令旗,沉闷的踏雪声随即响起,一列列士兵沉默地转身,缓缓越过覆雪的校场,融入漫天风雪之中。
这下可怎么办,小苏娘子不会和老大闹掰了吧?
对cp粉而言最恐怖的事情,真是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嗑的cp就这么崩了。
张不易刚准备说点什么抢救一下,却见面前的少女径直转身,紧接着就朝来时的马车走去。
小张录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跳,连忙小跑着跟上去,嘴里还磕磕巴巴地试图安慰。
“小苏娘子,您别往心里去,老大他…他是担心您,这救灾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觑着苏绒的脸色,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看到泪痕或者崩溃。
然而当少女微微侧过脸,兜帽阴影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相当平静,像风雪过后初霁的天空,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