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多为素净柔和的交领短襦,下着长及脚面的细麻长裙。
裙摆素雅,发髻梳得光洁整齐,插着长簪,不插珠翠,仅以两三点素玉点缀。
面容虽无浓妆艳抹,却个个眉目清秀,气色红润,举止也是舒展沉静。
或提着小巧的铜壶浇灌草木,
或手持丝帕拂拭亭阁栏杆,
或躬身修剪旁逸斜出的枝叶。
眉眼间没有侯府婢女那种刻意堆叠的媚态与小心,只有一种专注本职的坦然沉静,与这满园的自然风物浑然一体。
“老天爷……”
周大娘看着眼前这片疏朗开阔,却透着骨子里清贵的园景,再看着那些大方得体的宫人,忍不住又用气音惊叹了一声。
“这…这太不一样了…清净得…让人心里头都敞亮了……”
明珠的目光扫过那自在生长的兰草与清澈流波,再落在那身姿舒展、神情安然的宫女身上。
胸中那点残存的委屈与沉重,竟也在无意间被这开阔宁谧的景象和人身上的从容气度化开了些许。
苏绒也深吸了一口这浸润着草木幽香、涤荡胸怀的空气,随即眼睫一扬,那眸光便如春日冰河乍裂,霎时碎开一层明亮的兴味和了然。
好一方天地!有意思。
这品味可比那定远侯府高级多了,说不定和猫馆的理念,也会有点小小的契合呢?
大宦官引着她们穿过一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尽头是三层白石基座托起的一座敞阔殿宇。
未施金粉,未绘彩画,殿前左右各立着两位年长的宫女。
她们身着素净长裙,鬓角微霜,神情却从容安宁,见人来了率先敛衽一礼,便步履无声地走进殿门。
不多时——
“太后娘娘宣见。”
苏绒握紧明珠的手,能感觉她的指尖冰凉,另一手也扶住紧张得几乎挪不开步的周大娘。
“别慌,跟着我。”
少女深吸一口气,下颌线条微微一绷,随即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新生的韧竹,带着股浑然不惧的劲儿,稳稳当当地迈步登阶。
穿过殿门,外面庭院的光亮霎时被柔和的殿内光线替代。
殿内空间比想象中更为轩敞开阔,空气里有极淡的香气,更像草叶自然之气。
正前方,一张宽大的罗汉榻背对殿门陈设,并不靠墙。榻上设凭几,其前端坐一人。
苏绒尚未看清面貌,一个温和中带着雍容气度,却又似乎含着一丝家常之亲切的女声已然传来:
“快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看看这几位客人。”
话音不高,语气和缓,像是在招呼邻家晚辈。
“民妇阮周氏、民女阮明珠、苏绒,拜见太后娘娘!”
周大娘慌忙要伏下去,明珠也下意识跟着屈膝,太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带着些无奈的笑意。
“免了免了,地上冷,莫行礼了,赐座。”
苏绒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罗汉榻上,一位夫人正含笑看着她们。
她并未着繁复宫装,只穿了身颜色素雅的月白常服,发髻挽得甚是简约,仅插一根通体翠绿的竹节簪。
约莫四十多岁,眉目舒展,皮肤光洁不见老态,嘴角噙着一点笑影看着她们。
三个绣凳早已摆在侧前方。
可周大娘望着近在咫尺的绣凳,又看看太后,膝盖抖得筛糠似的,哪里敢坐?
苏绒心头也是突突跳。
她虽不惧场面,但这可是太后的地盘!
电视里那些古装剧里见皇帝太后怎么行礼来着?
好像……就是跪拜?
她扫了一眼垂手肃立的宫人和太监,好像没人跪着?
可站着…也太大剌剌了。
最保险的做法,恐怕就是跟着明珠学!
思及此处,苏绒先是两步上前,一手稳稳地扶住周大娘胳膊,几乎是半架半扶地将她安置在了左边那张绣凳上。
然后便飞快地侧头,瞟了一眼明珠。
明珠显然也处于巨大压力下,但侯府的经历让她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
啊,原来是女子万福!
苏绒立刻有样学样,双手交叠按在左腹前,膝盖微微弯曲往下沉——
动作倒是做了出来,甚至幅度比明珠还大了那么一点点,差点把自己晃一下。
“谢太后娘娘恩典!”
话是说了,“肃拜”两个字却忘了说,甚至和明珠带着惶恐怯懦的声音完全不是一种调调,明显是临时学的。
透出一种初生牛犊的明快,在这沉静的殿宇里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莽撞生机。
两人都保持着这福礼的姿势,微微低头。苏绒甚至还带着点新手上路的小心翼翼,尤其显得乖巧。
少女颈项低垂,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浓密的睫毛覆下来,方才进殿时那股子小刺探般的兴味被严严实实地藏好。
反正就是不太敢动。
这透着莽劲儿和生疏的表现,让罗汉榻上的太后眼中瞬间掠过一丝笑意。
她方才可是看得分明。
这小丫头机灵劲儿是有,但这礼数明显是临时抱佛脚,比旁边那个受过规矩训练的姑娘明显稚拙许多。
连那声“拜谢”都透着急促的生涩。
有趣!
侯府掳去的绣娘旁边,怎会跟着这样一个莽撞又机灵的小姐妹?
太后嘴角那点温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点点,玩味更重。
她身子微倾,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比方才更带了几分轻柔的戏谑,像在逗弄新得的一件新奇玩意。
“拜谢哀家?谢什么呢?”
太后故意顿了一顿,目光在苏绒僵硬的背脊上扫过。
“哀家不是说了免礼赐座么?这凳子空着,岂不是浪费了哀家一片心意?莫非……是嫌哀家这里的凳子太硬了,坐不惯?”
这玩笑开得颇显亲近,带着长辈打趣小辈的意味,却让苏绒的身体瞬间更僵了。
就在这微妙而略显局促的当口——
“母亲!”
一声清亮爽利,如同碎玉碰冰般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未掩饰的嗔怪笑意,倏地从殿侧一方素雅的绘墨山水屏风后传了出来。
一位丽人踩着轻快的步子转了出来,她显然来得匆忙,发髻只松松挽起一个家常的随云髻,几缕乌发俏皮地垂在光洁的颈侧。
身上穿的倒是不俗,是件海棠红遍地金妆花纱的对襟褙子,料子华贵,剪裁却简洁利落,衬得她身形更加窈窕挺拔。
殿内柔和的光线仿佛瞬间被她周身的明丽色泽和那份自然而然的生气点得更亮!
只见她眼角眉梢都含着明媚笑意,视线飞快地在殿内一扫。
掠过端坐的周大娘时微顿,带着一丝好奇,随即精准地落在太后身上,那笑意便带上了几分故意讨伐的娇嗔:
“您又逗弄人家小姑娘!”
少妇声音脆生生,带着一股亲昵又自然的娇憨气,一边说着,一边已脚下生风地朝着苏绒和明珠这边走来,裙裾带起一小阵微香的风。
“人家初来乍到,本就战战兢兢,您可好,又是免礼赐座,又是嫌凳子硬软的,可叫人家怎么处呢?”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近前。行动间那份利落劲儿,毫无寻常深宫贵妇的拖沓。
她目光如水,先在苏绒那略显僵硬的背脊上转了一转,眼底漾开一丝了然和善意的揶揄。
随即,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竟伸出了手,极其自然地托住了苏绒屈着还未完全直起的胳膊肘。
“快起来吧,小娘子!你这礼数瞧着……倒像是把劲儿全使在腰腿上了,扎实是扎实得很,不过再这样扎实下去,腿可要麻了!”
苏绒只觉得手臂上传来一股暖而稳健的托力,下意识地就被带着直起了身体,脸上还带着点没回过神的懵懂。
将苏绒扶稳站直,这丽人又转向旁边的明珠,伸出那只刚刚扶过苏绒的手,扶住了明珠同样屈着的臂弯,仿佛怕惊飞一只脆弱的蝴蝶。
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明显的心疼:
“还有这位姑娘,这么小的一双手,如何能有这么多针眼茧子呢?”
丽人的视线落到明珠那双细瘦的手上,目光猛地凝滞,没有半分嫌恶,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心疼。
她捧着明珠那只布满痕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送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
“定远侯府也太不干人事了!”
“何止定远侯府?那淳夫人就是个好的了?”
太后闻言,目光又落回明珠身上,仿佛能穿透少女惊惶的灵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孩子,哀家都知道。”
“官家自有官家的考量,但此事关乎法度,关乎人心。”
“但既是让哀家知道了,自然当予你一个明白,还你一个公道!”
原来小说也不是一点不能信啊。
苏绒听着太后这句口谕,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反复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