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又在硬撑了。
少女像一小片被风吹近的云,悄悄向前挪了小半步,无声无息地停在离他更近些的影子里。
她没有像之前那般瞪着眼睛质问,反而微微偏了偏头,那双清亮的杏眼落在他下意识僵持着的左肩上,眼底漾开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声音也放得轻软了些,带着点提醒和小小的埋怨,如同拂过柳枝的暖风。
“林廷尉……”
少女清清楚楚地咬准了这个官称,尾音却像被浸了蜜的羽毛扫过,细细长长地拖着,那点裹在调侃软糖里的关切根本藏不住。
“你的职责所在……”
苏绒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像带着钩子,明明白白地从他那故作平静的脸上一路滑下,精准地停驻在他那不自然的左肩线条上。
还装?我都看见了!
林砚正准备再宽慰明珠母女两句,这带着了然的目光便轻轻巧巧落在了肩头,又像带着小小的刺,戳破了他强撑的硬壳。
身体瞬间僵了那么一瞬。
方才被蒋淮调侃时强压下去的红晕,此刻竟又“腾”地一下,从耳根后头悄悄蔓延上来 ,比刚才烧得更艳。
他飞快地别开脸,仿佛被那目光烫着了似的,眼风仓促地扫过宫墙的黛瓦。
反正,就是不敢与苏绒那两泓明晃晃亮灿灿,什么都看透了的清泉对视。
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染红的耳廓上,留下明晰的光影。
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才挤出几个字,声音压得低低的,闷闷的,带着点被戳破的狼狈,又像是难为情。
“……回去再说。”
第43章 顶级绣娘再就业
在苏绒的据理力争下,林砚喜提三日假期。
而三日后,太后乾坤独断下的诏书终究还是盖了天子印。
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说那曾经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定远侯府,大门已被廷尉衙门的封条斜斜地打了叉。
连那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护院也跟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灰溜溜散了。
但具体是如何审如何判,里头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
苏绒没太打听。
那太远了。
就像高高宫阙里敲响的晨钟暮鼓,声音传到猫馆的小院时,已然变得不太真切。
但还是有些动静,近得如同猫馆后院槐树上聒噪的夏蝉,直往人耳朵里钻。
比如,听说廷尉府门前那面专门张贴公文告示的灰墙上,一夜之间就糊满了雪片似的揭帖。
那揭帖上的字迹一个个清俊洒落,力透纸背,将侯府那些强掳阵亡将士遗孤、私设暗娼寮、放印子钱逼良为娼、侵占民田纵仆行凶的腌臜事,桩桩件件,条分缕析。
最下面是龙飞凤舞的落款——麓台书院学子。
苏绒一听就明白了,张不容那封熬了一宿的信,到底是没白写。
麓台书院那些素来最重风骨的学子们,看到自家大师兄发来的消息,再看到那字里行间浸透的血泪,哪还坐得住?
笔杆子就是刀枪!
一夜之间,宸京城的茶楼酒肆、街角巷尾,都有人在低声传诵那些揭帖上的词句。
再比如,连京营那些向来只认拳头刀枪的大佬老爷们,听说自家战死兄弟的遗孤竟被如此糟践,一封摁满了指印的血书,就这样被快马加鞭,直直送进了大内!
总而言之,军方震怒,清流激愤,民怨沸腾。
三股洪流汇聚,定远侯府那看似盘根错节的根基,顷刻间便被冲得稀里哗啦。
最终的结果,便是宫门前那张冰冷的诏书。
夺爵,抄家,流放。
尘埃落定。
苏绒抱着刚被小咪蹭脏的小花被,站在檐下。
此时此刻,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远去的风波上,全落在眼前这方简直能开猫运会的院子里。
小咪追着尾巴尖在院里疯跑,
金如意和金元宝为了块肉干你挠我一爪我顶你一下,
小二黑照旧端坐墙头睥睨众生,
就连初生不久的雪球和煤球,也颤巍巍地溜达出来,跟两个毛绒小汤圆一样,在廊下被丧彪威严地圈在爪子前头。
周大娘正弯腰帮明月扎弄歪的小辫子。
最打眼的,还属东厨对面新辟出的那间敞亮屋子。雪姑正在小窗边晒太阳,尾巴惬意地拍着垫子。
窗框上刚钉好了一块簇新的小木匾。
深褐色的底色透着点木头清香,上面的字却是鲜亮又温柔的“明珠坊”三个字,瞧着就很周正,还有点小清秀。
“珠儿,当心点儿啊……”
周大娘给小丫头扎好辫子,就连忙过去给大姑娘扶着梯子,仰着头,满脸都是小心翼翼。
明珠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沐浴在清透的晨光里,手里捏着一根细铜钉,轻轻抵在匾额的边缘。
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柄小铜锤,低下头,很认真地对准位置。乌亮的发丝从颈后滑落一缕,柔顺地垂在肩头。
少女身上再没有侯府那些低垂的眼睫和瑟缩的肩膀,也找不到被阴影笼罩的苍白,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坚定。
随后便举起小锤。
“铛!”
一声清脆的轻响。
铜钉没入木质半分。
她接着又敲。
“铛!”
“铛!”
……
声音不大,却一声声落在清晨猫馆喧闹又生机勃勃的空气里,敲得格外扎实,像是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打下自己的印记。
苏绒斜倚着廊柱,目光追随着明珠每一次扬锤的动作,看着明珠额角浸出细小的汗珠,脸颊因用力而微微泛红。
那点红晕晕染开来,像极了窗台上被霜打了又倔强绽放的海棠。
继而,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便悄悄从小苏掌柜眼尾溜出来,慢慢染上了眉梢——
那点子笑意,像初春的雪融了,无声无息,却又明亮得很。
少女的嘴角也跟着向上弯起一个细小而笃定的弧度,像是某种欢喜正在破土而出。
一朝穿越,自己扎稳了根,竟也能让身边的人开出自己的花来……
真好!
最后一下钉牢。
明珠侧过身,她扶着梯子微微低头,视线越过扶梯的母亲,与檐下的苏绒远远对上。
那双曾经盛满怯懦和茫然的眼睛,此刻在晨光下清亮无比,清晰地映着小院里喧嚣打闹的猫影,也映着那刻了字的崭新牌匾。
更映着苏绒站在那儿的身影。
然后,阮明珠笑了。
不是侯府花园里看到的小猫时的浅浅一弯,也不是在柴房中看到小咪闯入的惊喜。
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明亮笑容,像是积压了一冬的云翳终于散尽,露出澄澈见底的蓝天。
她甚至还微微扬起了拿着小锤的手,朝着苏绒的方向。
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红绳,在阳光下晃动着,像一面胜利的小小旗帜。
苏绒也忍不住跟着继续傻笑。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大约是像看到精心照料的海棠终于迎着阳光怒放的那种欣慰。
下一秒,少女利落地把怀里的小花被往旁边的栏杆长凳上一搭,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脚尖一点便迎着那目光快步走过去。
伸手扶住梯子,冲着顶上那个沐浴在光里的人影,清亮的嗓音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
“下来啦!明珠掌柜!今天单子排满了,就等你开工呢!”
话音落进晨光里,明珠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用力点头。
“嗯!”
明珠正式加入猫馆,成为第二号员工,组建明珠坊,那些曾经让人目驰神往的猫咪绣品,如今就要拍着翅膀,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她刚扶着梯子稳稳落地,猫馆门口就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夹杂着孩童兴奋的叫声和大人爽朗的说笑声。
“苏小掌柜!听说咱们猫馆又添丁进口啦?”
张大壮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率先撞了进来,震得门框都嗡嗡响。
他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另一手竟还拎着根洗刷得干干净净、带着点肉筋的大羊腿骨!
“给雪姑补补,刚下崽的母猫最费力气!”
紧跟着挤进来的是陆老汉,手里托着个精巧的竹编小篮,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只新捏的糖猫。
这回的糖猫格外别致,一只通体雪白,尾巴尖点着墨色;另一只背上有几道清晰的狸花纹路,肚皮雪白,活脱脱就是雪球和煤球的翻版!
“哎哟,瞧瞧!咱们的小雪球小煤球呢?爷爷给带零嘴儿来喽!”
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子。
小朋友脸蛋红扑扑的,手里也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更小的竹编盒子,里面放着几块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猫爪小酥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