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日子平淡无聊了许多,没有陌生人来我们的旅馆下榻了。只有当地人勾肩搭背地过来喝酒。红山茶旅馆要变成红山茶酒吧!尽管生活和魔法关系不大,人们的话题隔三差五还是会绕到大异变上去。
就比如说,咱们这里的面包店老板玛丽珍婶婶,她以前可知名得很!玛丽珍面包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里的白面包、蛋糕、饼干、蛋挞、糖果呀,一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乱流口水。玛丽珍的面包之所以那么美味,就是因为配方里加入了源自西方精灵的神奇植物配方(据说叫什么仙子粉末),那真真是不得了的好东西,玛丽珍的面包比其他面包店要贵上老多。
可惜灾难之后,再也没有神奇的精灵粉末。大家都说,玛丽珍面包店里的面包真是越来越难吃了。还没等到现在开始的物价飞涨和生意萧条,玛丽珍面包店就因为客源减少而关门大吉。
玛丽珍婶婶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她隔三差五就来我的旅馆喝酒,看上去可真是憔悴又可怜。有天大晚上,喝酒的客人们一边鬼叫一边散去,只剩下孤零零喝酒的玛丽珍婶婶。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放声大喊:“老板,你觉得俺的面包咋样?!”
又是一个念叨过去好时光的可怜人,我回想起曾经那个顶呱呱的面包,差点又流口水……我对她:“好吃,那可是真好吃!”
“俺说,灾难之后的。”
我有点忧郁,大异变之后我老婆也买过几次玛丽珍面包,晚餐时间两口子围在一起吃。吃完之后老婆也问过我:“你觉得这面包怎么样?”
我那时候说:“大家都说,没有了神奇的精灵粉末,这面包都不软不香了,真可惜哇……”
我老婆橫起眉毛:“他们说什么,你也跟着说什么啊?要我说,这吃起来和以前差不多嘛。”
老婆的话总是对的。所以当玛丽珍本人亲自询问时,我干脆照搬老婆的回答:依我看啊,这吃起来和以前差不多嘛!
玛丽珍婶婶的双眼简直是射出两道奇艺的光线:“真的?”
我好久以前养过一条老狗,老狗快死前就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俺告诉你,”她撑着桌子站起来,直往我耳根子底下凑,“压根就没有什么精灵的植物粉末,大异变之前没有,大异变之后也没有!俺的配方里从来就只有面粉、牛奶、鸡蛋、黄油……俺是个骗子,骗了你们好多年了!可现在你们都说味道不如从前,你们又为什么骗俺?你们为什么骗俺……”
玛丽珍婶婶的样子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之后她再也没来过旅馆,当然再也没有玛丽珍面包了,不久面包店的招牌都拆下来当作柴火。我和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连老婆都没有!她一定会嘲笑我的。
哎呦,自从十五岁读完了学堂,我都没想到自己还会像今天这样写字。我还想写点什么……就在今天下午,旅馆久违地迎来了旅客。那人倒是没有欲盖弥彰地用大兜帽盖住脑袋(这样的人多半会被法师搜寻队问话的)。他看上去是个饱经风霜的光头汉子,肌肉从衣料里蹦出来,低沉着一张脸走向店里。不是我胆小,可看他那样子,指不定随时能把我打翻……我迎到汉子跟前:“客人,咱们旅馆现在不给住人了,您知道,现在日子苦得很……”
他不听,只向我讨酒。
光头汉子坐下喝酒,还不愿意放下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我真担心他被路上的强盗给抢了。给汉子上酒,他那双眼红通通的,酒量竟然那么差!没过多久,就听见那汉子放下酒杯,呜呜地哭了起来。
伤心的人多,像他这样特别伤心的人——也不稀罕。经验和老婆都告诉过我,最好让他自己一个人好好待着。他哭了半天,又独坐了半天。我一不留神,那人走得突然,把整个背包都撂下了——满满一背包的书,金砖都没它重!客人没了踪影,只有他曾经待过的地方,还染着大滴大滴的泪痕呢。书,算贵重物品吗?不能吃,不能穿,也不晓得能卖几个铜币。我问老婆,拿这些书咋办?
老婆说,丢柜台上,村里谁想看,谁拿去算了。
那些书就堆在柜台。刚开始没人在乎,还嫌碍事儿。后来就有刚上学的小孩溜进来偷看,后来就有孩子的爹妈陪他们一起来看,后来就有大字不识的人听别人读。来的人多,但那些书还是老老实实丢在柜台上随便什么人都能翻,没人拿到自己家去。
老婆说,图书馆就是干这个的。
老婆让我出去打水了。最后写点儿:我手里写字的这羽毛笔也是那客人留下的!书有人看了,笔有人拿来写了。我想着这些,总有点什么模模糊糊的感觉。讲不清楚,讲不清楚,我知道那是挺好的感觉。
第38章 在编死灵法师的职业生涯
死灵法师文森特和他见不得光的朋友们住在阴冷的墓地里。从早到晚,这里见不到阳光,也见不到人群。当然,这对干这一行儿的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死者散发的凉意是他们成长的最佳佐料,活人的气息令他们紧皱眉头。
文森特皮肤苍白,瞳孔涣散,双眼之下的黑眼圈引人注目,他具备了死灵法师这个群体给大众留下的一切刻板印象:苍白、孤僻、古怪、阴森、忧郁,甚至邪恶、疯狂。
我们知道,刻板印象往往与歧视密不可分,普通人讨厌死灵法师,就像讨厌恶魔那样自然且合理。“难道他们不是一群从墓地里挖尸体、和蝙蝠同床共枕、往晚餐里拌脑浆的坏家伙吗?难道他们不都是驱使活尸和骷髅的怪人吗?”试图与普通人和平共处的努力往往以失败告终,于是死灵法师们选择远离人群,与尸体为伴,过着独居生活(不包括以杀人为乐的坏蛋死灵法师)。
文森特就是其中一员,实际上,他运气还不错。文森特在靠海的一个小地方混了一个工作:一个守墓人。文森特晚睡早起,少量进食,便开始自己一天的活动。他会在墓地周围游荡,吓跑一些食腐动物和无业游民,接着巡视墓地里的墓碑与坟墓,确认没有野生怨灵突然冒出来,最后他会开始自己的本职工作:布置仪式,诵念咒语,维护保养自己脆弱的朋友们——他的活尸。
没错,活尸也是要保养的。逝者的灵魂归往冥界后只留下□□,没有灵魂的□□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堆等待被消化的肉。就算死灵法师们用法术将他们与自己联系起来,形成主从关系,也仍然无法阻止□□的腐烂。于是文森特每天都要花时间用魔法维护活尸朋友们,使他们避免变成腐烂肉泥的命运。
说他们是死灵法师文森特的好朋友——的确是字面意思。在还未成为守墓人的前半生中,文森特拥有几个朋友。那都是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与故事,他们的死亡也是刻骨铭心的死亡,唉唉,不提也罢。一些死去的好朋友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埋葬在家乡。另外一部分在临死前握住文森特冷冰冰的手说:
“……把我的身体……带在身边吧……”
文森特尊重了他们的选择,好朋友的尸体也是他的好朋友。
有时候,在墓地周边巡逻时,会有新的尸体出现。他们往往被扔在路边,脸上贴一些辟邪的白色图纹,身上放一张证明身份的文件。这时,文森特就会让活尸朋友将新成员架起来,送往墓地之中。
首先是一系列的消毒与驱邪活动,然后挖新坟将其安置,最后亲自凿墓碑。墓碑上会雕刻最基本的姓名、生猝年,没有墓志铭,没有人为罪人写墓志铭。
这就是工作中另外一个重要部分:处理罪人的尸体。
每当城镇处死罪大恶极、来路不明、与魔法相关的犯罪者,城镇护卫队就会将犯罪者的尸体送往文森特看守的坟墓。死去的疯子仍然是个疯子,他们的尸体有时候会突然爆炸,或者传播疾病,或者散发诅咒,或者诱发灾祸……他们需要专业人士处理这些尸体的遗留问题。文森特刚好干得不错。尸体被审判处死后,先初步经过神职人员的净化,然后就交给文森特。
这是一条成熟的流水线。
善人、伟人甚至普通人的公墓阳光灿烂,鸟语花香,有着漂亮的铁栅栏和庄严肃穆的墓地教堂。另外,某些犯罪者也有可能得到一块安宁的墓位,只要他们生前的亲友无论如何都想留一块地方悄悄怀念。
文森特有时候会想,自己看守的阴冷孤僻之地,与其叫作“罪人墓地”,不如叫作“被遗忘者墓地”。
闲暇时间,文森特习惯阅读犯罪者的罪案,去打探墓地的新成员、那些尸体曾寄宿的灵魂犯下的罪孽。
有人是天生的罪人,毫无理由就残杀无辜,诅咒身边的亲朋好友;有人是倒霉的法师,在研究法术(特别是召唤法术)时被不可名状之物污染,堕落为了怪物;有人是迷信的剑士,他杀人以滋养自己的长剑……文森特撑着下巴,心想尽管自己是个死灵法师,也搞不懂这些灵魂。相比之下,还是尸体好打交道些。由此他想到鞭尸、掘坟一类的报复行为,这个死灵法师会摇摇头,认为可恶的灵魂拖累了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