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命人按照北厥的风光重新装饰,地上铺的是北厥进贡的狼皮地毯,东墙绘满雪原图腾,中央一只被铁链锁住前爪的苍狼。白傲月特意让画师在每匹狼的咽喉处都添了枚金铃,又用国师给的狼血压住暴戾。
十二口描金木箱鱼贯而入,箱中雪貂裘皮在烛火下泛着银光,半截烧焦的苍狼旗正从箱盖缝隙露出一角。质子所居处实为三进套间:外间陈设着紫檀木嵌螺钿案几,错金博山炉吞吐着龙涎香雾;中庭用十二道玄铁栅栏隔断,每根铁柱都铸成盘狼噬月状;最里间的卧榻铺着雪豹皮。
距离太远,白傲月本是看不到的。但她望着自己的府邸也亮起灯来,想必宫人们都打点好了。就仿佛能看见那个质子见到这一切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不由得在心中笑起来。姐姐一直想解决的北厥,终究是叫她给拿下了。而且,此番并非是程豫瑾的功劳。
高台上,国师迎风而立。白傲月将手中的孔雀蛋极为珍重地递给他,问道:“国师,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将小孔雀孵化出来?”
国师却道:“我纵然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此物之前必须曾有生命。那小孔雀尚未来到世间,恐怕我不能再将它复生了。”
也就是说,他可以将已经修炼成精的桌椅板凳起死回生,却不能点化尚未生出神识的普通桌椅。
白傲月沉吟片刻,又问:“如果,朕是说如果,等湛大人醒来,是否还可以令这只未出生的小孔雀再入轮回?”
国师有些不忍,却仍是摇了摇头。
白傲月反倒点头:“那么,还请国师好生供奉它,让它的魂灵归于泥土。”
卫安却突然说道:“陛下,既如此,何不将它葬入皇陵?就让我将它带去吧,也算是为陛下尽一点绵薄之力。”
白傲月沉吟片刻,还是同意了。
国师眯着眼走到卫安身后:“倒是大将军该去太医院走走,您这身上的藏红花味,熏得人以为...”他忽然贴近卫安后颈轻嗅,“以为卫家要添新丁了。”
白傲月和裴筝都下意识去看程豫瑾,只有卫安低头不敢说话。
国师突然轻笑:“西北风沙养人,卫将军这趟回来,倒比德昭翁主更显珠圆玉润。”
白傲月瞧着程豫瑾的侧颜,这二十八天——不,不止二十八天,从卫安那时候起,已经有两个月了。她不去想程豫瑾,她把心思都放在别人身上。她甚至一度爱上随云乐,哪怕他认为自己当他是个戏子,玩弄他。可她自认自己对他也是真心的,但是她的心里却始终放不下程豫瑾。
程豫瑾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说过,他对姐姐的情愫只是少年懵懂时期的绮梦,做不得数的。
可是她呢?她年少时就喜欢他,如今在喜欢过别人之后,心里却依旧是在豆蔻见到的第一个人。
程豫瑾又如何能确认,并非只是喜欢过她之后,就能放掉年少时期的情愫?他对姐姐的情谊就烟消云散了吗?
可是姐姐不在了,她就再也不能去跟她比,也根本就不会赢。
说是接风宴,陛下兴致缺缺,宴会也散得早。
一散场,卫安就到了程大将军府。府中灯火通明,程豫瑾显然还没有安置。到了大殿中,卫安还是那样恢弘的玉柱。
从前他在这里服侍过程豫瑾许多次,却从没有觉得正殿是这么的宽大,仿佛自己怎么都走不到头似的。
他对着左榻上的人行了一礼:“丞相也在。”
裴筝举酒杯笑笑,让他免礼:“看来你们哥俩有许多体己话要说,那我这便先走了。”
程豫瑾叫他:“小筝,不是说好了今夜不醉不归的吗?你这就要溜?”
“大将军,你小产之后身子一直没有养好,还是先养好身体,别喝那么多酒了。”裴筝故意提及小产这件事。
程豫瑾自然知道她是何意。虽说卫安现在还没有显怀,但程豫瑾一看他就知道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他自己经历过,自然之道,一眼就看得出来。
卫安向他郑重地跪下行礼。程豫瑾连忙上前扶起他:“你我兄弟,何需这些客套?”
卫安道:“若是没有将军,哪里有卫安今日?卫安绝不敢居功。”
程豫瑾笑道:“你现在也是真真正正的将军了,不必遇事如此小心谨慎。在外也得让他们瞧出你的气派和威风。还有你那府上,我明日便会请陛下为你开辟府邸。你住的那地方也实在不像样。”
“将军都不愿奢华,如今的将军府也是先帝硬要让将军住的,我又怎么肯占那么多百姓的地去自己开府呢?我还想像以前那样住在将军的府上,服侍将军便好。”卫安低声道。
程豫瑾很想问一问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只是他始终问不出口。卫安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他们兄弟二人的情谊,又怎会让这突如其来的孩子而分割?
可是卫安口口声声的“奴才”,他心里面的主人到底是白傲月,还是他程豫瑾呢?
程豫瑾握着卫安呈上的虎符。他凑到火前仔细瞧着。同一物件,在不同的人手里掌握着,似乎会长出不同的样子。
“大将军当心烫着。”炭盆里的青烟裹着猩红火星突然窜上房梁,卫安半跪着也凑近了他。
程豫瑾用铁钳拨弄炭火,看着虎符在火光中泛出诡谲青光:“国师今夜观星,说紫微垣有客星犯主。不知那敌国质子一身轻功,可能摘得下天上异象?”
卫安捧着西北军粮账册要他过目,玄色官服腰封勒得比往日松些,却仍掩不住袍角被风掀起时泄露的弧度。
程豫瑾看见自己影子正与卫安的倒影交叠。他忽然想起卫安初入程府那年,也是这样跪在炭盆前等他赐名。彼时少年脊梁挺得笔直,不像现在——现在卫安连影子都透着股圆融气。
他收了虎符,上前一把牵起卫安:“走,咱们喝酒去。”
侧殿摆了张花梨木圆桌,卫安不是将军前,二人多少个日夜都是在这里把酒度过的。
卫安盯着桌上那道醋溜藕片出神——这是程豫瑾
孕吐最厉害时,陛下让厨房变着花样做的开胃菜。
“来,多吃菜。皇家宴席上,我可是从来吃不饱的。”程豫瑾亲自布菜,玉箸点在卫安碗沿发出脆响,“听说北境缺新鲜菜蔬,这藕是今晨从御池现挖的。”
二人谁都没有再深谈。只是卫安食欲不振,到底也没吃几口。
卫安回府以后,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将陛下的子孙好生供奉起来,而是燃起了一炉开水,当晚就将那枚孔雀蛋给煮了。
味道非常不好,一点都不如鸡蛋、鸭蛋好吃。
他“哇”的一声全吐出来。
他自认没有这样的运气能够给女帝生下一子。在他的心中,这世上除了程豫瑾,谁都不配怀上白傲月的孩子,更别说是一只连人都不如的孔雀精。他再有名又怎样?他让主人程豫瑾生气伤心就是他的不对,自然他的孩子也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北厥的三皇子还要再来掺上一脚。他一定会护着程豫瑾,绝不能让他再被别人占了位置去。
第46章 烈男小嘴儿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
北风卷着碎雪叩击雕花窗棂,赫连漠望着玄铁栏杆外飘落的冰晶,将褪色的狼首铜灯往案几深处推了推。
虽说女帝将私府另辟为他的居所,是不合祖制的恩赏,与从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塞外生活相比,他只当这里是间囚室。
囚室处处透着故国风韵——墙上悬着北厥勇士猎狼的织毯,榻边摆着冰裂纹的雪松木箱,连熏香都是大漠特有的沙枣气息。可那十二道玄铁窗栓,终究把月光割裂成惨白的碎片。
他知道这位女子皇帝是什么意思,乐不思蜀,四面楚歌,攻心为上。然而房间外的铁栅栏却依旧是防着他的。
他向来对女子为官为帝很是不齿,民风败坏,人心不古。可是出身王族,他却对这样一个弱女子掌权,充满了好奇。
她大概从小就是个书呆子,除了时政、制衡之术,什么都不会。与寻常女子更是大相径庭,天天素面朝天,身材臃肿,眼里除了她的那点权力什么都看不见。
士可杀,不可辱。自己怎么可能为这样的女人怀上孩子。
男人怀孩子?听都没听说过。要真是怀上了,赫连漠会觉得,比那些男妓还脏。
大漠的沙子是最干净的,他不允许自己在这草木丰茂的地方等待另一个生命的盛放。
“陛下万安。”
宫娥颤抖的请安声惊起,赫连漠腰间狼牙坠碰在玄铁锁链上,发出清泠的响。白傲月踏进门槛,视线往屋内扫了一圈,定在窗边的他身上。
“三皇子好雅兴。”
这一个月来,女帝在这儿吃过五次闭门羹了。宫娥们吓得不行,今日,白傲月竟又来了。
她穿了一身鲜艳的纯色红袍,周身带着冷气,似乎刚策马奔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