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凛生颔首。
无情,却无从否认。
泪珠簌簌落下:“怎么可能?她、她一定是跟我一样迷了路,不小心闯进来的。快放她回去罢。”
湛凛生望着她的脸,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就从方才的欣喜若狂成了泣涕涟涟。他紧了紧衣领,白傲月立即殷勤地起身给他披上外衫。
湛凛生有些失落,她还是没有将他当作自己人,只是与地府众人一样,将他捧作高高在上的判官大人。像是那些小鬼一样,大献殷勤以期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信息。
“你是肉身到此的,而你姐姐,只有魂魄来了。所以她,回不去了。”
他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白傲月眼神中满是惘然:“什么意思?我还能见到她吗?”
生离死别,他见得多了,早就冷血麻木。只是刚刚合欢过的姑娘,骨血交融,甚至将来会怀上她的孩子,在他耳侧哭得这样凄凄惨惨,他做不到视若无睹。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她。
冰冷的字词一如他凛冽声线。
“人鬼殊途,她听不见你,你也见不到她。”
“那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湛凛生左手狠狠攥住扶手,手背青筋毕现。
是了,从她这个凡人能游地府开始,他就该怀疑的。
他早该知道,她的八字何以那般成气象,竟然是天子命格。
事情,有些失控了。
白凌月只有她一个妹妹,她自然该回去继承帝位。
自此阴阳两隔,她怎么还会回到他身边。
“湛大人,我想回去。姐姐定然有话留给我。”
湛凛生攥住她的手腕,慢慢收紧,传来些许痛感,只听他齿缝中咬出几个字:“你想回去当皇帝?”
白傲月傻傻摇头:“哪里轮得到我呢。”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自嘲道,“兵权都不在我手上。”
她另一只手扳住湛凛生的大手,却怎么都掰不开。直到湛大人意识到自己如何的用力和失态,才状似无意地放开她。
白傲月起身:“我就回去看看,没事了我就会回来的。”
湛凛生将轮椅推到门口,停在逆光里:“你要怎么回去?朝堂现在什么形势,你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只身前往,只怕还没进京都,就被反贼射成筛子了。”
白傲月哑然。他说的,具是实情。
只是姐妹情深,她接受不了姐姐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
“湛大人,姐姐的魂魄接下来会怎么处置?”
她还在叫他‘大人’。
湛凛生有些不耐烦:“尚未审问,我也不知。”
随即惊觉自己的语气是否又会引来她一场哭泣,解释道:“这是地府的程序,横竖她进了判官府,我不会让她魂飞魄散。”
解释完了又怕自己太惯着她,又心疼又拧不过,凝眉更深。
白傲月全然不知他的纠结,她喃喃道:“是,这是地府的程序,我不该担心的。我应该立刻赶回去,我该出现在姐姐的葬礼上……”
湛凛生从逆光中回头:“罢了。我命鬼卒送你回去,必不让一人一鬼伤及你便是了。”
“真的?”她走到逆光里,还来不及欣喜,湛大人便横在门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白傲月,是你自己说的,每夜子时会来与我相会。”
白傲月并起双指,信誓旦旦:“是,大人,我一定做到。”
湛凛生偏过头去,她不像在承诺,倒像在接受命令。他朝她摆摆手。
白傲月躬身抱拳施礼:“多谢大人了。”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掉。
湛凛生一直遥望她灵力的光点,在这深不见底的黑夜中,再也寻不见了,才恍惚收回目光,挥出玉镜。
“小生生?”
那头每次响应得都极快。
“崔大人,白凌月的魂魄需要借我还阳一刻。”
“什么?你脑子烧坏了?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小生生你怎……”
那头罗里吧嗦的,湛凛生已经收回了玉镜。
腹中隐隐传来灼热的痛感,似乎有什么鼓胀着、填充着。
左边还好,右边更加尖锐。
自从他以地府判官的身份生活着,冷热痛敏,一切感官似乎都封闭了。
那已消失许久的,仅属于活人的感知,重新在身体里复活了。
犹如枯井的生命,因为她,变得生动。
第7章 凤君胞宫正在生长
大
殿内,华柱耸立,烛光明亮。浓厚的药味压过香炉中的安息香,掺杂着宫人的哭声。
殿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殿内,只有程豫瑾大将军一人跪在榻前。
鬼卒将白傲月往门内一推——
一念地狱,一步人间。
记忆如潮,猛烈地往她脑海里灌。汹涌澎湃,一如她对眼前人的情感。
白凌月躺在榻上,唇色与面色一样苍白。
他在这里守了她多久?
他不是一直在平州前线吗,几时赶回的?
程豫瑾与白傲月少年相识,皆被陶先生妙手回春,在山中修养数月。豫瑾家境殷实,程家又有部曲。后与凌月相识,更是志同道合。自此率部追随白凌月,为天下计。
自白傲月母皇起,开疆拓土,远交近攻,白凌月更是袭承家风,于宛州一役,以少胜多,大败北厥二十万军队,稳固大夏雄视天下的基石。
奈何士族多有不满,白傲月前日遇袭,命丧黄泉。
白傲月甚少随军,倒时常去陶先生处学医。先生爱惜她天赋异禀,但白家事务缠身,倒不曾精进。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坐上帝位。
人人都道,女帝敬贤爱才,将军忠诚爱君,更何况,程豫瑾颇具文采,又通音律,相貌俊朗,是天生一对。
可其实,是她先认识瑾哥哥的啊。
白傲月望着他伏地的后背,心底竟生出一股自傲。
除了姐姐,还有谁能让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如此拜服。
“陛下醒了!”小路子高喊。
程豫瑾立刻凑过去,白傲月也跪到榻前。
她不由想到,是湛大人放姐姐回来的吗?
白凌月动弹不得,身上几处大的伤口根本止不住血。
“傲月,近前来。”喉咙里仿佛滚着砂石。
程豫瑾让开位子,坐到下首去。
白傲月凑到她嘴边,想让她少费些气力讲话。
白凌月声音却越发大了,似乎是要让大殿内外的每个人都听清:“朕身后,傲月为君,豫瑾为凤君,执掌大夏,以成大业。”
“姐姐?”从来都将她护在羽翼下的姐姐,临走还要帮她一把。
她知道自己压不住程豫瑾,所以将他立为凤君,这样兵权在手,不至太过被动。
白凌月不给她打断的机会,拼尽全力抓住白傲月的衣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断续道:“你、你要记住,你是君!他们所有人,包括程、程豫瑾,都是你的臣!”
说罢,苍白的手,倏然落下。
白傲月猛地去看程豫瑾,他的眼眸里没有泪水,只有神魂具被抽离的空洞。
丧钟响起,远远地传到京城的每个角落、每户人家,也传到地府的判官大人耳中。
湛凛生已经盯着面前这一页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他又朝门口看了看,依旧是杳无人影,不由得不耐烦起来。正想着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守时,已经迟到了一刻钟,却还不见人影。
他将判官笔放下,从桌案后转出来,抬头一望便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过来,他立刻加快转动轮椅,快快推了过去:“你来迟了,应当要罚。”
笑脸迎上了一双莫名的眼睛,湛凛生定神一看,却是白凌月。
他有些惊诧二人长得如此相像。虽为亲生姐妹,容貌大多也各有不同。然而她们二人,却有八|九分像,只是白傲月的左眼尾处,有一枚小小的红色泪痣。
鬼卒立刻低下头去说道:“见过大人。白姑娘用玉镜传回话说,今夜来不了了。”
湛凛生猛然一听这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鬼卒一见他的脸色,便知他定是气急了,他的眼神从白凌月上方望出去外面的天,再也不带任何收敛,黑沉沉的。
三日后,子时,白氏祠堂。
明媚鲜活的姐姐,就只成了如今这空空一个牌位。
程豫瑾与白傲月具是一身素服,宫人被她屏退。
行完礼,这些天的情绪仿佛才终于释放。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的程豫瑾,双目猩红,满是不甘。
白傲月有些冷漠地看着他,想当年程老爷子过世,都未见他这般伤心。
“大将军。”她开口唤他。
程豫瑾回神:“你我之间,何用这般称呼?”
“哦?你的意思是,朕该称呼你——凤君?”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起身:“国丧期间,哪有心情筹备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