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泉沉吟多时,不轻不重地指责道:“这宋晋远未免太不像话,是如何管教子女的,险些犯下大错。”
末了,他妥协一般地对章盈道:“这样,你先在家暂住几日,我同他交涉几句,保证再不叫你受委屈。”
留她在家暂住几日,仿佛就是他心中最佳的应对方式。缓解女儿的怒气,然后不痛不痒地申斥对方几句,再送她回去,最后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么。
只是这样浑浑噩噩,为了所谓的颜面委曲求全的日子,她再也不愿过下去了。
章盈道:“不,我不回去了。”
章泉只当她是闹孩子脾气,如同上次回来那样,最后住了几日不也回宋家去了么。她不懂事,他便多教导几次:“不要任性,如今我手上忙,等闲下来便处理这事。”
“父亲在忙什么?荣家的案子?”章盈问他。
章泉猛然正色,“你怎么知道?”他转念一想,问道:“是宋五郎对你提起的?他可还说起其他?”
章盈怅然道:“父亲对这件案子似乎都比对我要上心。”
章泉陡然冷了脸色,“章盈,你如今怎么说话做事越发没分寸!”
“何谓分寸?”章盈问道,“只有对父亲事事言听计从才叫分寸?”
“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所以父亲就全然不顾女儿的想法,全凭一己私欲,便决定了女儿的一生?长姐性格敏慧,你就将她送入宫,由她博取皇恩,再将我嫁给权势之家,拉拢朝中势力。你所说的父母之言,不过都是你稳固手中权力方式罢了。将来阿瑾长大,你又要将她嫁给谁?”
“住嘴!”章泉恼羞成怒,一挥手扫落了桌上的砚台笔架,在地上砸出一阵响。他愤怒地走出书案,到章盈面前,训诫般的语气道:“你生在章家,享尽荣华富贵,亲事便理应如此,否则你以为这泼天的富贵又是从何而来?”
章盈道:“若是这样,我宁可不生在章家。”
章泉面露寒色,“你说什么?”
章盈一字一句道:“我说,我宁可不做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清响,章盈左颊火辣辣地发痛,清晰的指印立时浮现。
章泉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是得了什么疯病!”
从小到大,章盈便是所有孩子中最听话那个,像极了她的母亲。章泉十分满意,女子不可建功立业,在这后宅之中,懂事听话便足够了。
可出嫁不过半载,她却像变了一人。章家之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身份,她竟说不愿。
章盈的泪几乎是立时溢满眼眶,但她却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失望,同时又豁然洞彻。
这一巴掌彻底将她打醒了。
章泉抑制怒气,不容置喙道:“你先回房,五日后回宋家去。”
章盈淌着泪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好,好,好。”章泉连说了几声好,果断道:“你若真不想回去,也别留在章家,我章泉没你这样的女儿。”
章盈半晌没说话,就在章泉以为她要认错时,她开口应下,“好。”
章泉怔愣地看着她,没料到她当真会答应。她一娇养长大的弱女子,失了显赫的家族庇佑,当真以为日子会好过吗?
章盈迎着他的目光,道:“这一桩婚事,权当还报父亲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我与章家再无关系。”
***
走出书房时,雨势渐大。
碧桃站在门口,眼里包着泪,咬着唇才没哭出来。
方才书房里的话,她都听见了。老爷怎会这么狠心,知道娘子受了委屈也不知帮她说话,还要她走。
章盈宽慰似的对她笑了笑,“走吧。”
碧桃点头,跟在她身后,沿着进来的路又往外走。值守的下人门见状不敢多问,只递来了两把伞,以便她们遮雨。
府门再次合上,瞧着滂沱的大雨,碧桃哑着嗓子问道:“娘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章盈撑着伞朝雨中走去,“城中应当还有客栈开着,去找一家吧,今晚只有将就一宿了。”
至于往后,她还有阿娘给她的一些嫁妆首饰,无论是去扬州或是哪儿,安身立足都并不难。
雨雾濛濛,走出一段路,章盈兀地停下,怔忡地看着立在雨中的人。
回过神后,她快步跑过去,举起伞挡在他头顶,在一片雨声中问他:“五弟,你怎么没回去?”
他浑身已经湿透,雨水沿着下颌不停往下滴落。
宋长晏垂眼望着她:“我担心,回去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伞沿的雨水浸湿了章盈的衣袖,雨声太大,他嗓音模糊,章盈有些听不清,举着的伞的手朝他凑近了些,“你先拿着,快些回府,不然···”
她余下的话音消失于一个有力的怀抱。
宋长晏双手将她环住,严丝合缝下,她身上其余的地方也都被染湿了。
章盈心如惊鼓,无处安放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五弟。”
宋长晏收紧了手,“盈盈,我不想你走。”
第37章
“盈盈, 我不想你走。”
章盈感受着他说话时振动的胸腔,脸颊靠在他肩头,与湿冷的衣料相贴。她脑中一片空白, 手里的伞倾斜,任由雨水淋漓。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松动, 快要破茧而出。
隔着潇潇大雨, 碧桃愣怔地看着相拥的两人。身后就是章府大门, 若这一幕被人瞧见,后果不堪设想。她忖度片时,毅然走上前, “娘子, 五爷, 雨下大了,不如我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章盈如梦初醒般地伸手推了推,语气较之方才多了一分强硬, “五弟!”
宋长晏通身僵滞, 随即松手放开她,湿漉的长睫垂下, 掩盖过眼中的情绪。他站直了身, 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半晌后道:“城中客栈多半已经打烊了, 二嫂随我来。”
章盈犹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他又叫回了二嫂, 可这句熟悉的称呼,她听着还如一开始那般坦然吗?
宋长晏转身走出几步, 见章盈未跟上, 停下步子略偏过头:“二嫂离开宋府,所以也要与我断绝联系吗?”
章盈心中一紧, 出言分辩:“我没有。”
得到她的回应,宋长晏抬脚继续往前走,听到雨珠拍打在油纸伞面的声音跟随而上。
街道上阒无一人,马车披雨前行,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后,才停在了一座院子里。
章盈掀开车帘,立即有下人迎来搀扶撑伞。
她走下车步入游廊,避开雨水后才仔细打量了周围一眼,这像是一间私宅。
宋长晏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边道:“这是北棠院,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有时夜里下值晚了,便会来这应付一晚。布置简陋,二嫂不要介意。”
章盈看着他身后留下的一道湿痕,道:“怎么会,能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北棠院不大,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东院厢房。
宋长晏送她到门口,止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章盈脸上后,神色暗了下去。
现下灯火明亮,章盈白皙的脸上,那个刺眼的掌印一目了然。在章府发生了什么,他心下了然。他并未开口多问,而是道:“那二嫂在此安心住下,我先回去了。”
章盈不动声色地朝一旁侧过头,听他的言外之意是还要回宋府,她忍不住出声挽留:“你身上还有伤,不如也住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不必了。”宋长晏回望她,她温婉柔和的面容上,有关切,有担忧,却独独没有情。
究竟是她心中不敢,还是根本没有。
他语气淡然道:“其他屋子还没收拾好,今晚二嫂就在我屋将就一晚吧。”
章盈哑然,揣想是自己在雨中的推拒,才让他陡然间如此客套疏远。
“二嫂早些歇息。”
宋长晏说完,对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又回到雨中,阔步上了马车。
车身出了北棠院,他蜷握的双手才缓缓松开,心头不由得一阵烦闷。
处心积虑了这么久,任凭他百般照拂,她还是不肯以心托付,宁愿不辞千里去扬州。没了宋家,她将来或许会嫁李家张家,但因为一声“五弟”,她却不会选择他宋长晏。
他未免觉得可笑,当初他借着这个名头接近她,不曾想到头来作茧自缠,栽在了这句“五弟”身上。他不敢再与她共处一院,生怕自己不管不顾地绽露心迹,让她心生戒备,最后前功尽弃。
他告诉自己要忍,要耐心等待,就如同在宋府蛰伏的这二十余年,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驶出一段路程,谭齐在车前问道:“爷,咱们这是去华爷那?”
宋长晏道:“是。”
谭齐掉转方向,驾车进入了一道暗巷中。
后半夜,到华掌柜院中时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