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盈被她的话逗得一笑,“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生意场上,虽不见刀光剑影,可却凶险不减,靠得便是筹谋经营。我从前不懂这些,自然要多看多学。”
碧桃瞪大了眼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章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一句话便吓愣了?”
碧桃回过神,顺口道:“娘子,我总得你与以往不一样了,你现在与五爷···”
话到嘴边,她立时止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离开衢州后,她从未听过娘子提及宋长晏,她也识趣地避讳着,生怕惹得她想起那些伤心事。
章盈垂下眼帘,只说了一句:“人总会变的。”
碧桃走到她身后,轻手捏着她的肩,“我只是不愿你太辛苦。”
***
半月之后,米铺便出了事。
这早一开门,便有十几人抢着挤进来,说要买米。铺里的伙计一眼便看出他们是一伙的,摆明了是想买光,好让旁人没得买。
这伙计也是个真性情的,硬是没卖给他们。对方急了眼,当即就嚷了起来。推搡间不免起了冲突,最后有一人撞到了柜角上,额头磕出一个大洞,血流了一脸,好不骇人。
到了这地步,自然也就惊动了官府,只是两方各执一词,当场不好了断,最后伙计与好事者都被带回了府衙,关进牢里。
赵管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府时,章盈刚从袁家归来。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说完,最后笃定道:“这事一定是钱家的人做的,夫人这店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这是想法子打压您呢。”
章盈仿佛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听他说完,镇静道:“烦劳管事去牢狱打点一下,千万别叫伙计吃亏,我这就去府衙。”
赵管事答道:“夫人安心,刘大人并未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有在场那么多百姓愿为我们作证,不会冤枉了我们。只是钱家实在不好应付,刘大人私下令人带来了话,请你今晚去府上一见。”
“大人当真是有心,那你备好马车,天黑了就去。”
***
章盈一早便从赵管事那得知了知府大人刘丰的概况。他是个寒门学子,未及弱冠便高中,本是在上京为官,可不知得罪了谁,最后才被外放到越州任知府。
向来新官都是被拉拢的对象,可这位刘大人却不偏不倚,并不与谁交好,可称得上清廉了。
刘丰在城里没有私宅,只将府衙后方的几间房用作住处。
章盈依他所言,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进了后院里会客的厅堂。
章盈前脚一进屋,里头的人便起身相迎。
刘丰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袭青衫便服,面容清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举止斯文有礼,稍一作揖,“易夫人。”
章盈回之以礼,“刘大人。”
刘丰引她入座,边道:“一早便听闻城中来了位心善的东家,今日总算一见。”
章盈歉意一笑,“是我给大人添麻烦了。”她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事?”
“易夫人果然性情直率,那刘某也就直说了。”刘丰侧身面对她,缓缓道:“今日米铺之事,我希望夫人能与对方私下调和,不必闹上公堂。”
章盈摸不清他心中所想,斟酌措辞道:“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是知道此事并非我铺上伙计的过错,分明是对方不饶人,能否调和,也不是我说了算。”
这话倒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试探刘丰在这事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有何立场。
刘丰定定地瞧了她许久,随即展颜道:“众人皆云貌美则性拙,此言差矣。恕刘某多嘴,夫人开铺之事,想来是为了城中百姓吧?”
商人逐利,若非如此,她一日日的真金白银砸在店里岂非有悖常理。
章盈未置可否,只道:“我哪有那般志向,只因身在越州,尽绵薄之力罢了。”
“夫人可知,上一任知府是为何撤职?”不等章盈回复,刘丰自顾自道:“钱家,袁家,陈家···这越州城中豪商世家众多,他们相互制衡,盘根错节,掌控着城里的财贸命脉。若想头上这顶乌纱戴得长久,便不能偏倚向某一方。上一位便是不懂这个道理,最后才被人告发贪污,落了大狱。”
“大人所言何意?”
刘丰轻点桌面道:“我只是想提醒夫人,贸然出头,与其中某一方对抗绝非明智之举。况且钱家掌握城中大部分粮食,猝然乱其根本,于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章盈略作思索,“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大人心系百姓,那我想请大人出面,与钱家当面说和。”
“易夫人果真聪慧。”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刘丰才命人送章盈出门。
上了马车,章盈靠在车壁上,乏力地闭上了眼。
以前她从不觉得,与人交谈也是一桩这么费神的事。
碧桃听了一晚上的哑谜,脑子里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娘子,刘大人究竟会不会帮咱们?”
“他是个好人。”章盈启唇道,而后她睁开眼,叮嘱碧桃:“明日你在府上准备一桌酒菜,请钱家,袁夫人和刘大人来府中做客。”
***
钱家虽然不满这位新来的易夫人已久,可毕竟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米铺的事,能讲和自然是最好,毕竟谁会与钱过不去。
晚膳时钱家掌事之人还是应邀来了易府,不过人虽来了,气势却不饶人。见桌上只有认识的几人,钱傲撇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位易夫人当真是气派十足,连刘大人都要干坐着等她。”
少顷,章盈才衣着华贵,打扮精致地从里屋款款走来。她眉眼从容,单嘴上歉意道:“不巧在外谈了一桩生意,让诸位久等了。”
她眼神一一掠过其余人,最后落在了钱傲身上,“这位便是钱掌柜吧,久仰。”
钱傲抬眉瞥了她一眼,冷哼道:“不敢当,易夫人一来越州便要断了我钱家的生计,我可担不起这句‘久仰’。”
他一开口便夹枪带棒,章盈却不恼,坦然走到桌边坐下。“钱掌柜此言,是在怪我了。其实我初来此地,丈夫又不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寻个谋生的法子罢了,并非有意得罪钱掌柜。”
钱傲轻笑一声,拍响了桌子,“各地都有各地的规矩,只怕易夫人逾矩了吧?我知道你有钱,可我钱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桌上其余人面上一惊,刘丰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最后俞婉出来打圆场,“钱掌柜息怒,有话好好说。”
钱傲不予理会,锋利的视线对着章盈。
果真是恶人有理。章盈腹诽一句,开口道:“钱掌柜误会了,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与你做一笔生意。”
钱傲神情微滞,狐疑地问她:“与我做生意?”
章盈徐徐道:“我知道运往越州的粮食多是走陆路,今年匪患水灾众多,运输难免艰难,钱掌柜涨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于经商一事不熟,但对旁的门道却有所耳闻,江南的粮食运着费力,淮北一带的却可以经水路运来。”
钱傲明白她的意思,嗤道:“你说得简单,开通水路难道仅凭你一张嘴?”
章盈反问他:“由我出买船的钱,袁夫人懂得漕运,一路的通行刘大人也愿意出手相助,钱掌柜以为还有何不妥的?”
钱傲噤声,章盈所说的的确是个好法子,从前他也想过,只是苦于这桩生意一人做不下来。只是如若要与旁人一起做,那必然要瓜分利益,他自是不乐意的。
“如此好的买卖,还是易夫人你独自做吧。”
章盈猜想他也不会立时答应,端了气势道:“既然如此,我手上旁的没有,空闲的银子却多,米铺之事上便要多与钱掌柜讨教讨教了。”
钱傲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抿着唇半晌,对刘丰留下一句“告辞”便拂袖而去。
***
送走所有人后,章盈才如抽去了气力一般,佯做的盛气都退了去,恢复了一贯的温婉。
碧桃从未见过她这般,不禁道:“娘子,方才你在桌上也太有气魄了,当真和大掌柜一般。只是那钱掌柜当真会答应吗?”
章盈道:“他会的,他又不笨,回去细想过后便知,他若不答应,等旁人接手,往后他在越州的处境便会一落千丈。”
碧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愤愤道:“只是那姓钱的说话实在可恶,我真恨不得拿扫帚将他赶出去。”
的确可恶,若非担心引发城里动乱,想办法将他生意断了,要他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不足为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章盈猛地一怔。
从何时起,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阿娘自幼便教导她要宽和待人,真诚相与,她从来也是如此行事。而她现在为达目的,处心积虑,与···与宋长晏又有何异?她当初骂过他的那些话,可不一一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忽而又觉得迷惘,若是为了完成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中的心机与手段究竟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