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章盈仿佛体会到了他所谓的不得已,面对一个钱傲她便心力交瘁,他口中的艰险可想而知。
只是体谅与原谅,终究是两回事。
***
五日后,令人诧异的是,东街的米铺换了东家,由钱家一并打理,不仅米价不变,就连城里其他米铺也都降回了原来的价钱。
越州的生活趋于平静,贺知意也在两月之后,带着人回来了。
他回来时是深夜,刚放下行李洗过一把脸,便见到章盈站在了屋门口。
屋里只有贺知意一人,章盈拢着外衫,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贺知意别过脸,摇了摇头道:“是我无能。”
银白的月色清冷,像是打了一地的霜。
章盈低声道:“是,是已经···”
“没有,我只在溪边发现了其余人的尸体,并未见到殿下。只是上月涨过一次水,不知有没有卷走人。”
沉默许久,章盈出声:“一路辛苦了,那你早些休息吧。”
她转身回房,走出几步又停下,“他是皇族血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贺将军不如派人继续找吧。”
“盈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回殿下。”
第68章
两月后。
临近除夕, 进出越州城的人多了不少,有的是为了添置过节要用的年货,也有人想趁着热闹赚今年最后一笔钱。
赶了一路, 孙二将马车停在路边歇最后一趟,他咬着冷硬的馒头, 一手掀开破旧的车帘钻了进去。
狭窄的车厢内, 除了些不值钱的散货, 最里头还坐着一名男子。他阖目靠在货箱上,明明甚为落魄,举手投足间, 却总有种不凡的气度。
还不就是靠着那张脸!除了长的好看些, 他还有何用处!孙二嚼着馒头, 忿忿地想,就连他身上那套粗布衣衫,都是自己今早给他的。
思及此, 他心头的火气又大了些。
当初从山脚捡回他时, 本以为他会是个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他身上能索取不少报酬。为此, 他还狠下心花了一大笔银子为他医治。岂料伤好了大半, 待他醒来时,孙二张口一问, 他闷了半晌才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下人, 护送主子出门的,身上挖不出一星半点钱财。
到嘴边的肥肉说没就没, 孙二怎会不气。可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 他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好在这小子生了副好皮囊, 也不算一无可取。
孙二常年混迹于下九流的地方,对那档皮肉生意熟门熟路,不久便私下找到一个牙人打听买家。这人来历不明,买卖只得走暗路,当然不能在他附近随便找,思前想后,他最后定下了越州城里的一户买主。
“诶,你是叫时安吧?”孙二朝他抬了抬下巴,开口问道。时安这个名字是从他口中得知的,孙二也不在意真假。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散漫的目光看向他,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接话。
孙二兀自道:“小爷我呢,为了医治你费了不少钱,你如今身子好了,也该回报一二是吧?”
那人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闭上双目,似是睡着了一般。
这一眼打来,孙二心底难免发怵。他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这人醒来不久后便说要走,他哪里肯,便就出手阻拦。谁知这人身负重伤,竟也三两下就将他打倒在地,最后孙二叫来了同村的几个男子,才将他制住。
自这之后,孙二不敢大意,从村中大夫那买来了些松筋软骨的迷药,隔几日便混在他饮食中让他喝下,他也就没了反抗的力气。
孙二沉着一口气,壮着胆子靠近,在他耳边恶狠狠道:“这些大户人家最讨厌没规矩的,待会你给我老实点儿,否则你这条命小爷我敢救,自然也敢杀。”
这番威胁的话说完,对方总算又睁开了眼,幽黑的双眸直视他,而后开口:“杀了我,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所有心思不就白费了。”
“你!”孙二扬手便想给他一巴掌,但念及他卖的就是这张脸,留了痕迹可不妥,遂又生生忍了下来。
虽然被喂了药,他看上去乖顺了不少,可那眼神极具侵略性,任是谁家的主子都不会喜欢。孙二再三思虑,最后从车里找出一段三只宽的黑布,蒙在了他眼上。
做完这些,他重回马车前头,驾着车继续往越州城里走。
***
易府。
章盈因米铺之事,在越州扎稳了脚跟,府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过节。
下过几场雪,院里堆积着厚厚一层,放眼望去满是银白。碧桃合上窗子,愁道:“这南边的冬日怎就比上京还要难熬,又湿又冷,娘子可得多穿些。”
章盈系好披风,不甚在意道:“多数时候都在屋里,也冻不着。走吧,婉娘还在等着咱们呢。”
俞婉性情直率,数月来,两人间关系也亲近不少。因俞婉是孤身一人,章盈也常常独自在家,所以偶尔会去她家做客。
“好。”
外面还下着雪,两人撑着一把伞,出门去了袁府。
两家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守在袁府门口的下人引着人往里走,嘴上歉意道:“夫人不巧正在忙,还请易夫人先去屋里喝口热茶,稍等片刻。”
章盈温和一笑,“不碍事。”她边走边随意问道:“都这时候了,婉娘还在忙些什么?”
“左不过是府里的杂事,要添置几个奴仆。”
章盈讶然,“这样的事,也要夫人亲自过问?”
带路的下人神色不自在道:“是。”
章盈不再多问,跟着他继续朝厢房走。
迈入后院,俞婉妩媚的嗓音便传到了章盈耳中:“这模样倒是不错,只是我看他身子似乎不大好。”
院里站着几人,俞婉站在一道挺拔的身影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对一旁的另一男子不满道。
男子赔笑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是因他有时不受驯,我担心他冒犯夫人,所以给喂了些药。往后夫人命人好好调|教,等他听话后断了药即可。”
俞婉轻笑道:“那倒不必,有些小性子倒也新鲜。”
相处这么些时日,章盈对俞婉也有所了解。她守着袁家偌大的家业,虽未再嫁,可也在府里养了不少俊美的男子消遣。从这三言两语听来,她这回添置的奴仆也是为此了,难怪方才带路的下人会是那副神态。
她不做声地接着往前走,忽而听见俞婉扬声叫她:“钰妹妹。”
章盈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朝她走去。
雪天难行,故而章盈走路时一直留意脚下,直至几步之遥,她才抬眼看向他们。目光扫过立在俞婉对面的男子时,一声“婉姐姐”还没出口,章盈便觉雷轰电掣一般,瞳孔骤然紧缩。
他被黑带蒙住了双眼,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只一眼,章盈便认出了他是谁。
数九寒天的雪仿佛透过厚厚的衣物,裹挟着彻骨的冷意,尽数落在了她肌肤上。她浑身冰凉,披风下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胸腔内短暂停滞过后,又不可抑制地迅疾跃动起来。
宋长晏,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盈指尖陷入掌心,垂眼收回视线,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她不知他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决计不会是顺遂的,否则也不会这般境地。此刻率然表露与他相识,难保不会引人疑心,招来祸端。
俞婉目光掠过章盈低下了侧颜,挥手让管事带着所有人下去,将钱给了人留下。
吩咐完,她拉着章盈的手进屋,模棱两可道:“快到除夕了,府里人手不够,我这才挑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章盈神色如常道:“婉姐姐操劳,是该多添些人手。”
揭过这茬,俞婉与她解了披风,坐在屋里喝茶闲聊。等身上暖和了,俞婉便开口说要玩双陆打发时间。
棋局布置好后,开始前章盈对她道:“光是玩儿有些无趣,不如我与姐姐加个彩头吧?”
俞婉挑眉看着她,“妹妹想要拿什么赌?”
章盈含笑道:“我还未想好,等打完再说?”
“好。”
去岁这时,章盈对双陆还是一知半解,总不解其中奥妙。后来与宋长晏一起时,闲来无事,他便与她同玩,边教她如何赢棋。
章盈学有所成,三局两胜,最后赢了俞婉。
俞婉面露惋惜地放下棋子,问她:“哎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妹妹想要我做什么?”
章盈手指摸着棋盘,抬眸望着她:“我想向姐姐讨要几个人。”
俞婉勾起唇,笑道:“妹妹府里那么多下人,怎还缺人吗?你想要哪几个?有言在先,我心肝上那几个可不许。”
俞婉聪慧,却不会摆着明面上。章盈知晓她对自己有所疑心,可事已至此,不由得她不开口,“君子不夺人所爱,姐姐喜欢的我自然不会要,就刚才院里那几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