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转身离去, 就听身后响起低沉的询问:“这是哪里?”
阿贵斜眼觑他,口气不善道:“你既来了这越州, 难道还不认识我家夫人?”
夫人?适才那名女子的触碰仿佛还残留在身上, 那股恼人的香味也若有似无萦绕左右,宋长晏蹙眉, 脸色阴沉了几分。
阿贵见他闷声不语, 也就不再搭理他,兀自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宋长晏一人, 一室静谧, 隐隐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步履不稳地走到桶前,用水洗过一把脸, 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二,恢复些许神智思辨他目前的境况。当时哑奴那一剑伤得太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留在孙二身边一是为了养伤,其次也是为了躲避章泉的搜查。
他倒是没料到,孙二对他竟是这样的打算,用他做皮肉买卖。
方才听那人说,这里是越州,此处远离上京,自然也在章泉掌控之外。不过照他一路上听到的只字片语,章泉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他必须早日将伤养好,赶在那之前离开越州。届时是回上京还是先去寻舅舅,再做决断。
他章泉以为算计了他一次,便要他永不能翻身,可天意弄人,偏叫他活了下来。谁是最后的赢家,还未可知。
又一股热意涌起,他双手紧紧握住木桶边沿,修长如玉的十指因用力而泛白。
一滴水沿着下颌滴落,在水中躺起轻微的涟漪。他低下头,看见层层波纹之间,那难以隐蔽的欲念与空虚。
一具躯壳,极致的痛苦他尚能忍受,可皮囊之下,他心底缺失的那一部分,犹如烈火灼心。那种欢愉,若非是章盈给的,与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意乱之时,他急切地想搜寻与她相关的东西纾解,可最后却发现,除了回忆,他丢失了一切。
***
章盈在越州无亲无友,去掉与俞婉的走动,便只剩下些生意上的来往。她又不喜酬酢,如非必要,这几日都留在府中闭门谢客。
除夕转眼就到,白日忙碌了一天,夜里总算安静下来。
按上京的习俗,除夕这夜是要吃饺子的,碧桃端来一碗到章盈面前,“今年多有不顺,许就是娘子去岁除夕没吃饺子的缘故,今晚可要好好吃一碗,来年才会顺利平安。”
章盈笑了笑,将碗里的吃完后,放下筷子问碧桃:“你吃了吗?”
“我待会就去吃,后厨做了好些呢。”
章盈随口道:“既然做得多,便让府里的下人都跟着吃吧。”
碧桃随即明白过来,“娘子,你今晚去不去见见他?”
她心存困惑,宋长晏来了两三日,娘子就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对他都不闻不问,难道真的将旧事都放下了吗?
章盈摇摇头,“不去了,早点歇下吧。”
话音落下,门外便有人来禀。
阿贵脸色略有些慌张地进屋,恭敬唤了一声:“夫人。”
章盈一见是他,凝神问道:“怎么了?”
阿贵低头回道:“依您的叮嘱,我一直在看顾偏房里那人。前两日他一直在房中修养,我也就没在意,方才送晚膳进去时,才发现他发着高热,已经昏迷过去了。”
一五一十地说完,阿贵大气不敢出。虽说夫人一直宽和,可毕竟是他失职,他生怕会遭到责备。
然而章盈听他说完,并无诘难,须臾后对碧桃道:“派人去请大夫来。”她转而对阿贵道:“我和你去看看。”
一路上,章盈细问了宋长晏的情况,未过多时,他们便到了门前。
里头未掌灯,一片漆黑。
阿贵打头在前,推开门先迈了进去,章盈紧随其后。她后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前面一声闷响,阿贵捂着头痛呼道:“啊!夫人快走!”
闻言,章盈旋即反应过来,回头便想跑出去。她走出一步,身后便闪过一道黑影,而后一只强劲滚烫的手掐在了她颈上。
他手上毫不留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折断。
章盈耳边扫过他炙热的气息,随后响起他凛冽的话语:“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
最后一字说完,他右手慢慢缩紧。
突如其来的痛意让章盈本能地张开了嘴,喉间极为短促地低吟出声。几乎是同时,桎梏她的力道顷刻撤去,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阿贵的呼喊招来了值夜的下人,一时后院嘈杂四起,赵管事带着人到了门口。
趁宋长晏分神这一瞬,章盈竭力挣脱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屋外跑出去。
外面的灯笼靠近,一点点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微弱的灯光打在宋长晏脸上,映照出他错愕的神情。那抹纤瘦的背影消失后,他低下头,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赵管事看着他古怪的行径,挥手让护卫将他制住。
看此人身形挺拓,他还担心轻易钳制不下他,谁知他只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锋锐的目光盯着赵管事,“我问你,你们夫人姓什么?”
赵管事自是不会答复他,当做没听见一般,对其他人道:“好好看管起来,别再冒犯了夫人。”
回房后,章盈胸腔仍在急遽跳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管事从后院出来,借问章盈的意思。
“人已经制住了,要如何发落请夫人吩咐。”
章盈平复心绪,缓缓道:“别太苛待他,大夫来了给他看看,早些将病养好。”
被他困住时,他身上便热得吓人,再不医治,恐怕活不到贺知意回来。
第71章
开年过后, 宋长晏的病一日日好了起来,跟着在后院干一些下人的活,章盈也没再去过他所在的庭院。
两人身份悬殊, 她不来,宋长晏也无从与她相见, 这状似刻意的疏远让他暂且搁下了离开的念头。
宋长晏进府的身份不堪, 除夕那夜又险些伤了夫人, 因此府中其余人对他颇有些看不惯。只因主子吩咐过,所以即便不喜,众人明面上都收敛着, 唯有阿贵偶尔会嘲弄他几句。
“我说你成日盯着前院的方向做什么?在这易府, 最要紧的是本分做事, 旁的心思收起来,省的污了主子的名声!”
宋长晏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反问道:“旁的什么心思?”
阿贵一噎, 不屑道:“做人应自食其力,更何况是男子, 你出卖色相, 可还有廉耻之心?”
宋长晏耐心地听他说完,开口道:“你这话岂不是也骂了你家夫人, 若非为了色相, 她又为何将我买来?”
“你!”他这副坦然从容的神态,更是让阿贵动怒, “夫人心善, 不过是见你可怜,才从袁夫人手中要了你来, 你少拿自己当回事!”
“既是如此,你为何这般气恼?”宋长晏语气不疾不徐道,挑眉看着他,“还是你也藏了什么心思?”
他有意点火,阿贵是个直性子,连带着除夕被打的那一下,怒上心头,挥拳作势便要打他。
宋长晏不躲不避,迎着他愤怒的眼神,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只可惜,你家夫人她并非是可怜我,她将我要来,是···喜欢我。”
阿贵拳打了出去。
***
傍晚章盈刚一回府,赵管事便前来。
赵管事做事细心谨慎,府中的小事也不会来劳烦章盈,想来也是什么要紧之事了。章盈问道:“是府里发生了什么?”
赵管事道:“都是小的管教下人不力,今日后院有两人打了起来,还请夫人处置。”
章盈无怪罪之意,“年关忙碌,难免会起争执,你看着办就行了。”
赵管事面露为难,“原本也是小事,不必夫人做主,只是其中一人是袁夫人送来的时安,我也不好轻易发落了。”
时安?是宋长晏在府里的名字。章盈眉心一皱,宋长晏为人素来稳重,怎么都不像是会与人争执之人。可联想到他近来的遭遇,她又觉得情有可原。
天之骄子骤陷泥潭,涵养便成了最无用的束缚。
她没出声,赵管事又问:“夫人可要见见?”
章盈摇头,“伤得怎样?”
“阿贵倒是无妨,那时安伤得有些重。”
“伤的是他?”章盈惊讶不已,旋即她又恢复了平静。他身上还残有迷药,伤也未曾大好,体力大减也属常情。“你给他一些药,叮嘱他们,以后府里不许发生这样的事了。”
赵管事领命,将下人们训了一通,最后将药放到了宋长晏屋里。
他走后,宋长晏把玩着药瓶,唇边微微露出一个笑。
***
元宵当夜,章盈是在袁府用的晚膳。桌上俞婉劝了她两杯酒,等回府时,她已有了几分醉意。
寒风拂面,吹得章盈稍为清醒,她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圆月,带着碧桃去花园中散步。院中冬梅正盛,她却没欣赏的兴致,神情恹恹地坐到亭中,靠在石柱上出神。
碧桃知道她这是想夫人了,在一旁陪她闲聊:“娘子你难不难受?要不要先回房歇歇?这外面冷,当心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