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了扬手中的密报,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裴美人‘死’了,南越国的华若公主进了诏狱,生不如死。你布的局,天衣无缝。朕只想知道, 为什么?”
江尧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她对裴轩下药也好,心思歹毒也罢,自有律法处置!何须你用这等……这等决绝狠厉的手段,将她彻底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你与她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恨到不惜用一条人命做局,也要让她万劫不复?!”
空气凝滞的让元灯欢几乎喘不过气。
烛火不安地跳动,在元灯欢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更添几分莫测。
她静静地站着,身形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冰雪覆盖却不肯折断的梅枝。
江尧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眼睫的轻颤,唇角的微抿,抑或是呼吸的深浅。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层覆盖在她周身的冰壳,坚硬、冰冷、毫无缝隙。面对他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和痛心,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里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
元灯欢此刻的表情吧不似初见时的狡黠,也不似后来见到自己时的惶恐,更加没有后面在宫内慢慢滋养出的活力。
陌生,此时的元灯欢让江尧觉得陌生。
陌生到他好像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女子,陌生到江尧透过她的眼睛,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一个麻木,冷漠,无奈的女子。
沉默,像不断蔓延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御书房里最后的光亮和温度。
江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撞击。
他等待着她愤怒的反驳,痛苦的倾诉,哪怕是最拙劣的辩解……任何一种反应,都好过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锋利,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口。这沉默,意味着彻底的隔阂与防备。她宁愿背负他的怒火与猜疑,也不愿对他吐露分毫!
“元灯欢!” 江尧猛地站起身,沉重的紫檀木御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几步绕过御案,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瞬间笼罩了元灯欢。
江尧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强迫她抬起头,逼她直视自己眼中翻涌的怒火、不解和……被深深刺伤的痛楚。
“看着朕!”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朕是你的夫君!是这天下的君主!朕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你为何如此恨她、为何不惜一切也要毁掉她的答案!这很难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朕根本不配知道?!”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江尧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深处自己扭曲的倒影,能感受到她手腕上冰得吓人的温度,甚至能闻到她发间那缕极淡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冷香。
可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令人心寒。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沉痛与疲惫。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那紧闭的唇线,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死死拦住了所有可能奔涌而出的真相。
江尧眼中最后一丝期待的光,在她固执的沉默中彻底熄灭。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摇晃,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
“好……好得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朕明白了。原来在贵妃心里,朕也不过是个外人。
一个不值得信任,不配知晓你心中所想的……外人。”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元灯欢,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声音冷硬如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裴美人既‘死而复生’,朕自有安排。至于南越国华若公主萧若棠……”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渣,“她毒害宫妃之心昭然若揭,证据确凿!无论贵妃出于何种缘由设计此局,她所行之事,皆是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即使她是南越的使臣,朕也不会赦免她!她就在那诏狱里,好好受着吧!”
“但是。”
江尧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寒冰利刃,再次刺向元灯欢,“你记住,朕今日容忍你,不是因为裴乐之还活着,不是因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能说出那个字,“不是因为朕认同你的手段!更不是因为朕甘愿被你永远蒙在鼓里!”
“朕希望有一日,你能碛口对朕说出实情,而不是朕让杨予书查出真相摆在你的面前。”
他不再看她,大步走回御案后,拿起朱笔,笔尖却悬在奏折上方,久久未落。
那抹依旧挺直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座孤绝的冰山,沉默地矗立在一片狼藉的信任废墟之上。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短暂地照亮了元灯欢低垂的眼睑。
那浓密的睫毛下,似乎有极细微的水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死寂。
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妾,谢陛下明断。”
说完,她直起身,没有再看案后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帝王一眼,转身,华贵的宫装裙裾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滑过,如同流淌的血痕,一步一步,退出了这间被沉默与猜忌彻底冰封的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江尧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他颓然坐倒在龙椅里,抬手用力按住了刺痛的眉心。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不安地摇曳,以及一片死寂中,那无声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的质问——她到底在恨什么?
那沉默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滔天恨意?而他,在她精心构筑的迷局与心防之外,又该如何自处?
江尧此时此刻好想冲到关雎宫,紧紧的抱住元灯欢,跟她说,无所谓了,告诉不告诉自己都没有关系,只是他再也不想见到元灯欢的脸上流露出这样令她陌生的神情了。
但是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实在是太沉了。
他仿佛被禁锢在了紫宸殿,帝王的尊严一遍遍的提醒他绝不容许有人这样挑战自己。
江尧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这般天人交战的时刻。
诏狱深处弥漫的腐臭与绝望,几乎将萧若棠的意志彻底吞噬。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她的腕骨,污浊的囚服贴在身上,冷得刺骨。现在的她,比前世最惨的时候还要再落魄些。
她蜷缩在霉烂的稻草堆里,蓬头垢面,昔日华若公主的矜贵早已荡然无存,唯有深陷眼窝中那点不甘熄灭的怨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濒死的寒光。
“元灯欢……元灯欢……”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每一次默念这个名字,都像在咀嚼淬毒的细细渣滓,带来尖锐的痛楚和蚀骨的恨意。
前世因为她,堂堂公主比不过一个青楼女子的屈辱,今生被其算计入骨的绝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深渊。
大成皇帝丝毫不顾及南越的决绝,前世宋蔚文的冷漠,还有元灯欢那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她不甘!她死也不甘!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之际,牢房深处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墙,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
咚…咚咚…咚……
声音微弱,却像惊雷炸响在萧若棠混沌的脑海!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声音……那节奏……是南越皇室最隐秘的联络暗号!是她幼时与兄长萧启明玩耍时,他教给她的小把戏!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是他!一定是皇兄!他没有放弃她!绝望的死水骤然被注入一股狂暴的激流。
曾经她最为厌恶想要逃离的人,现在竟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甲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用同样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