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春日宴上, 哪怕是裴轩都没有完全的知道实情。
那药既不是猛烈的春药, 也不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只是一颗吃下去便会让人悄无声息“毙命”的假死药。
其实皇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元灯欢都没有想过可以完全瞒过江尧。
但是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同皇帝说。
在没有想好之前, 她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裴乐之还活着,想必裴轩此时已经将她藏好了。
这是她布局中唯一的慰藉, 也是支撑她走下去的最后一点暖意。可是, 这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那是与江尧之间,骤然横亘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那日在紫宸殿,他眼中被欺骗、被隐瞒的痛楚和冰冷, 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至今仍深深扎在她的心口。
他质问她为何不说,他在意的是她的不坦诚,而非她对萧若棠的狠辣手段。这在意,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窒息。
她不是不想说。
重生?血仇?这匪夷所思的真相,说出来谁会信?只会被当成疯妇!
更何况……前世的宋蔚文,明知道萧若棠是在步步算计下,最终也选择了妥协,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身死……
元灯欢并不是想拿皇帝对自己的真心于前世宋蔚文的做法作比较。
只是她心底深处, 是否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恐惧这一世的深情,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是否也会如前世般不堪一击?
恐惧他知晓她前世曾沦落到那种地步,知晓她的浑身曾经沾满过污秽后,那深情凝视的眼中,是否会染上她无法承受的鄙夷与嫌恶?
“陛下……” 元灯欢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空旷的殿内瞬间消散。
指尖紧紧攥着香囊,指节泛白。
她想起他攥住她手腕时的力道,想起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失望和痛楚。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软弱是奢侈的。
仇敌未灭,宫外的裴乐之还需她的庇护,她身后还有元家。她没有资格软弱。
可是……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却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值得吗?为了复仇,将自己推入这孤绝的境地,将那个曾将她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男人越推越远……
她缓缓起身,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内殿。
厚重的帘幔之后,是关雎宫内皇帝亲自命人给她打造的玉床。
江尧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而绵长。元灯欢停在榻前,隔着朦胧的纱帐,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榻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勾勒出他英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轮廓。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被什么困扰着。
是为了朝政?还是……为了她这个满心算计、满口谎言、让他失望透顶的宸贵妃?
元灯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隔着纱帐,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想要触碰他眉心的褶皱,想要抚平那梦中的烦忧。
元灯欢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在离纱帐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宁静,也怕惊醒了那份可能早已破碎的深情。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玉雕,在清冷的月色与无边的寂静中,守望着咫尺天涯的爱人。
前尘的血海深仇,今生的步步惊心,与此刻心中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愧疚和依恋,激烈地撕扯着她的灵魂。
告诉他吗?将那个沉重的、黑暗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重生秘密,连同她最不堪的过往,和盘托出?
赌上他对她最后的情分,赌上她复仇的全局?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不知名的匣子,一旦打开,后果难料。
元灯欢不敢冒这个险,男人的真心,赌不得。
元灯欢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黑暗中,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落下两行冰凉无声的泪,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烛火在鎏金仙鹤烛台上轻摇,将江尧的身影长长投在凤鸾宫织锦地衣上。
他指尖微凉,若有似无地拂过元灯欢散在耳鬓的一缕青丝,动作轻柔,仿佛只是替她拂去看不见的微尘。
那缕发丝,细软微凉,缠绕在他指腹,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清冽又柔和的冷梅暗香。
元灯欢昨日不知怎得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今日脸连江尧起身,自己都未曾发觉。
“欢儿,”江尧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在这空旷深寂的殿宇里轻轻流淌,“朕今日离宫,去西山行苑。这几日,春寒料峭,你身子弱,多添衣,莫贪看窗外景致受了风。”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花架上那盆新移栽不久的魏紫牡丹上。
花株尚幼,枝叶间却已倔强地鼓出几个深紫色的花苞,在宫灯暖黄的光晕下,蓄着沉甸甸的生机。
那是他半月前亲自从御苑暖房里挑来的,只为博她病中榻前展颜一笑。
“替朕,”他顿了顿,指尖从那缕发丝上收回,笼入宽大的云龙纹袖袍之中,“好生照看它。”
袖内,那串日日捻动的伽楠香佛珠,此刻正被他攥紧在掌心,坚硬圆润的珠子深深硌进皮肉,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去。唯有这隐秘的力道,才能勉强压住胸腔里翻搅的、名为离别的不安与沉郁。
元灯欢垂着螓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澜。
她唇角弯起温顺的弧度,声音轻软如春日初融的溪水:“陛下放心,臣妾省得。定不让这魏紫受半分委屈。”
她微微抬首,烛光映着她清丽无匹的侧颜,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依恋,“倒是陛下,路途劳顿,千万保重龙体,早些……归来。”
那“归来”二字,含在舌尖,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殿内沉沉的龙涎香气之中。
他不再多言,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明黄的袍角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转身离去。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阖拢,隔绝了殿内那一点暖光,也隔绝了元灯欢目送他背影的视线。
殿内骤然空寂下来,只余元灯欢轻轻的叹息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元灯欢在门关上的刹那,唇边那抹温顺的笑意便如潮水般退去。
前几日她便知道萧若棠跑了。
江尧已经下令全城搜捕,但是依旧没有搜到,现在南越的使臣已经被限制的不耐烦了。
甚至那南越大皇子已经开始倒打一耙,说是大成害死了他们的公主,没法交代就说公主不见了。
她静静地伫立原地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不安,终于无声地爬上她微蹙的眉尖。
良久,她才缓缓走回窗边的软榻,拿起搁在一旁的绣绷。
绷子上,一幅金线勾勒的牡丹图样正绣了一半。
丝线是上好的捻金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奢华而内敛的光泽。
她拈起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指腹下灵巧地穿梭,金线在素白的缎面上一点点延伸,试图将那殿中真实牡丹的雍容华贵与勃勃生机,都锁进这方寸锦绣之中。
针线无声,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确定的心绪。
日子在深宫刻板的钟漏声中不紧不慢地滑过两日。窗外天色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琉璃瓦顶,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元灯欢依旧坐在窗边软榻上,专注着手中的绣活。那朵金线牡丹已近完成,硕大的花朵在缎面上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每一片都闪耀着精心赋予的生命力。
只差最后几片花瓣的边缘,用更细密的针脚收拢定型。
殿内焚着清雅的百合香,袅袅烟气在微暗的光线里盘旋上升,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宁。
就在这时,关雎宫那两扇沉重的朱漆描金宫门,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道,“哐当”一声被从外面猛然推开!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殿内虚假的宁静,冷风裹挟着殿外潮湿的尘土气息,瞬间倒灌而入。
纱幔被风卷得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在元灯欢骤然抬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