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穿着深青色太监服、腰间挎着素色腰刀的健壮内侍,如潮水般沉默地涌了进来,迅速分列两侧,面无表情地站定,将殿门死死堵住。
冰冷的铁器气息和浓重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大太监——王寿。
他那张保养得宜、却刻满宫闱深算的老脸上,此刻不见半分往日的圆滑笑意,只剩下一种执行命令时的刻板与冷酷。
他手中托着一卷明黄的懿旨,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软榻上僵住的元灯欢。
尖锐而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冰冷的青石地面,在死寂的殿宇里猛然炸开:
“太后懿旨——宸贵妃元氏接旨!”
元灯欢握着绣绷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褪尽了血色。
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王寿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尖利的声音带着审判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
“查,宸贵妃元氏,出身不明,胆大包天,假冒官家良籍女子,欺君罔上,混入宫闱!其行诡秘,其心叵测,恐怀不轨!着即拿下,押往慈宁宫,听候太后娘娘亲审!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重锤,狠狠砸在元灯欢的心上。
“假冒官家良籍女子”——这七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心底最深处、埋藏得最深的恐惧!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
绣绷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脱,沉闷地砸落在光亮的金砖地面上。绷架上那朵几乎完工的金线牡丹,正好朝下,被一只紧随福海迈入殿中、穿着厚底皂靴的大脚,毫不留情地踏了上去!
“咔嚓!”
精心编织的、象征着荣宠与期盼的牡丹图样,连同底下坚韧的竹绷,在那只皂靴无情的碾踏下,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碎裂声响。金线崩断,细密的绣面被碾进冰冷的尘土,瞬间扭曲变形,支离破碎。
那耀眼的、象征着帝王恩宠与未来希冀的金色光泽,在尘土与鞋印的污秽中,彻底黯淡、湮灭。
元灯欢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团被践踏的锦绣残骸。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49章
元灯欢到了慈宁宫正殿, 整个人只觉得寒气森森。
殿内焚着浓重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子从金砖缝里渗出来的、陈年的阴冷。
高悬的藻井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她抬头看着钱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 一身深紫色团凤宫装, 脸上脂粉匀净,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戾气与审视。她手中捻着一串赤红的珊瑚佛珠, 动作缓慢, 每捻过一颗,都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于敏盼坐在两边, 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反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安阳县主,此时正一脸的幸灾乐祸。
她依稀记得皇帝说过,安阳县主的父亲周王是太后的人。
元灯欢被两个粗壮的嬷嬷按着肩膀, 跪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她一下子被膝盖传来的疼痛强行打断了思考。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 也仿佛彻底隔绝了她与这世间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她微微垂着头,身体在宽大的宫装下控制不住地轻颤。殿内死寂,唯有太后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 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的心。
“抬起头来。”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冰冷,清晰地砸在殿中每一个角落。
不能慌,越到这个时候,越是要镇定。
元灯欢在心里暗暗的给自己打着气,她从太后懿旨里已经提取到了不少的信息。
在来的路上她就知道,今天绝不可能让她轻易躲过去,偏偏现在江尧不在宫中, 一切就只能靠自己。
元灯欢缓缓抬起了头,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细瓷,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虽说着在心中给自己暗暗打气,但是还是害怕的很。
一双眸子,曾经映着江尧身影、盛着星月柔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过后的空茫与死寂,深处却燃着一点不太肯轻易熄灭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本能,是对这飞来横祸的茫然与不甘。
就靠这一团火了。
“太后娘娘,”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臣妾…冤枉。臣妾确是元家……”
“冤枉?”一个娇脆如莺啼、此刻却淬满了刻毒与得意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元灯欢准备好的措辞,让微弱的辩白显得更加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太后那冰锥般的视线,都转向了声音来处。
安阳县主,正从太后凤座旁侍立的锦墩上盈盈起身。
她今日穿着身鹅黄云锦宫装,发髻高挽,簪着点翠凤钗,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流泻出细碎冷光。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震惊,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不忍”,缓步走到了大殿中央,站在了元灯欢面前几步之遥。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形容惨淡的宸贵妃,唇边那抹隐秘的笑意几乎要压不住。
“宸贵妃娘娘,”安阳县主的声音放得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都到了这个份上,您还要用这套‘失散多年、骨肉重逢’的戏码,来蒙蔽太后娘娘,蒙蔽天下人吗?您演得不累,臣女听着,都替您……臊得慌呢。”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元灯欢紧绷的神经。
元灯欢猛地抬眸,死死盯住安阳县主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空茫的眼底终于翻涌起惊怒与难以置信。
安阳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脑子了??
元灯欢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安阳却不再看她,转而朝着太后深深一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穿惊天秘密的大义凛然:“启禀太后娘娘!臣女素知宸贵妃来历蹊跷,心中一直存疑。为免奸人祸乱宫闱,玷污皇家血脉,臣女不敢懈怠,暗中遣得力人手彻查其底细!历经数月,辗转数地,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臣女找到了这铁一般的证据!”
她说着,从宽大的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纸。
纸张已然泛黄,边缘卷曲破损,显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用浓黑的墨汁写着几行字迹,虽有些模糊,但格式清晰。最刺目的,是纸张左下角那方鲜红如血的印记——一个清晰的“宿”字印记!旁边还有一枚小小的、模糊的指印。
整个慈宁宫正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都倏然停顿。
安阳县主将那泛黄的纸页高高举起,让殿内所有人都能看清,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此乃京城南郊,昔日那鼎鼎大名的销金窟、风流冢——‘春日宿’的卖身契书!白纸黑字,红印为凭!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元氏女,年十四,自愿卖身于春日宿,永为花娘。”
“元氏女”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元灯欢头顶!
这东西元灯欢自己都没见过,况且江尧应该早就把东西处理干净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个。
“不……不可能!”元灯欢失声惊叫,身体猛地向前一挣,却被身后铁钳般的嬷嬷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她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那张泛黄的纸,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这是假的!是伪造!我从未……”
“伪造?”安阳县主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光芒,“娘娘,您这抵赖的功夫,倒是和您当年在花楼里哄骗恩客时一样炉火纯青呢!您敢说,您这身皮肉,不是在那污秽之地,被调教出来的?”
她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刻毒,“您敢说,您那些勾引圣上的狐媚手段,不是在迎来送往中练就的下贱功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元灯欢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许多多从前在春日宿里的画面,即使自己没有接过客,但是肮脏的东西,她见的也不少。
安阳县主满意地看着元灯欢瞬间惨白如鬼、摇摇欲坠的模样,再次转向了钱太后,语气变得沉痛而愤慨:
“太后娘娘!这还不止!臣女顺藤摸瓜,更查得那元家,所谓寻回流落在外的血脉,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惊天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