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太后的咆哮、嬷嬷的粗喘、李妈妈和合欢的哭嚎。所有人都是一震,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元灯欢。
她依旧跪在那里,背脊却不知何时挺直了。
方才那死寂空茫的眼底,此刻竟燃起两簇幽深冰冷的火焰!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唯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凛冽。
那目光,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沉静如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缓缓扫过柳依依得意僵硬的脸,扫过李妈妈惊恐万状的眼,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凤榻之上那因震惊而瞳孔微缩的太后脸上。
她重活了一辈子,这辈子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决定她的生死。
“太后娘娘,”元灯欢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宇中,“定罪,是否也该听听‘罪人’的自辩?”
安阳县主最先反应过来,尖声道:“自辩?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还想如何狡辩?莫非还要攀扯他人不成?!”
元灯欢却看也不看她,只盯着太后,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铁证?县主所指,便是这两样么?”她目光转向地上那张被柳依依视若珍宝的泛黄卖身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一张墨迹未干、印章浮艳的假契?”
“你胡说!”安阳县主脸色骤变。
“胡说?”元灯欢微微抬手,指向那张契纸,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太后娘娘请看。春日宿存在多年,其契书多用劣质松烟墨,遇潮易晕染,且因年深日久,边缘虫蛀、墨色沉淀晕散乃是常情。可眼前这张,”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悉的锐利,“纸张虽刻意做旧泛黄,但边缘崭新毫无磨损!墨迹漆黑锃亮,毫无沉淀晕染之态!尤其那‘宿’字印泥,鲜红刺目,浮于纸面,毫无浸润!春日宿当年所用印泥,乃是以朱砂混合蓖麻油所制,年代久远必呈暗沉赭色,且深深吃入纸背!此印鲜艳浮凸,分明是近日新盖!伪造此契之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上。殿内死寂,连柳依依一时都忘了反驳,脸上血色褪尽。
元灯欢的目光又冷冷投向抖成一团的李妈妈,声音如同寒冰:“至于这位李妈妈的口供……更是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李妈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
“你说元家大人亲自去春日宿挑人?”元灯欢的眼神如同利刃,直刺李妈妈眼底,“那么请问李妈妈,是元家哪位大人?是家主元学士?还是大爷元清风?抑或是二爷元清钰?他们各自身量如何?面容有何特征?当日穿着什么?乘坐何车?给了你多少银子?是银票还是现银?何时交付?你春日宿账目上可有记载?”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砸得李妈妈头晕目眩,张口结舌:“是…是元大人…就…就是元大人…穿…穿得富贵…坐…坐马车…银子…好多银子…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元灯欢唇边那抹讥诮更深,“一个能让元家不惜重金、亲自出面谋划欺君大罪的‘大人’,在你口中竟连个名讳样貌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李妈妈,你春日宿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最是眼毒心明,一个能让你记不清样貌的‘大人物’,也值得你冒着灭门之祸替他办事?”
她声音陡然转厉,“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撒谎!你背后真正的主子,另有其人!让你不敢说,也不能说?!”
“不!不是!就是元家!就是元家指使的!”李妈妈被逼到绝境,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尖叫,却更显得虚无比。
元灯欢不再看她,目光如电,射向旁边几乎要瘫软的合欢:“合欢,你说你听元家来人说过小姐是假的?那人是谁?何时何地?原话如何?当时可有第三人在场?你既知我是假冒,为何在春日宿时不告发?入宫后为何不告发?偏偏等到今日,被带到太后面前才说?是谁让你说的?!说——!”
最后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合欢本就心虚胆裂,被这蕴含着巨大威压的质问一吓,竟白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这一连串凌厉无比的反诘,如同疾风扫落叶,瞬间将柳依依精心编织的“铁证”撕扯得七零八落!殿内气氛急转直下!所有目光都充满了惊疑不定!太后的脸色也阴沉变幻,捻着空无一物的手指,死死盯着元灯欢。
安阳县主脸色煞白,额头渗出冷汗,她万没想到元灯欢竟能在如此绝境中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冷静与辩才!
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强…强词夺理!就算这契书有疑,李妈妈证词不清,也改变不了你出身青楼的事实!你身上的技艺,你的做派,哪一点像是真正的官家闺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
“哦?出身青楼?”元灯欢缓缓地、缓缓地从冰冷的地砖上站了起来。
纵然肩膀依旧被嬷嬷按着,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竹。
她甚至轻轻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抬起下巴,目光如寒星,坦然地迎上太后审视的利眼,迎上柳依依惊怒交加的目光,迎上殿内所有或惊愕、或恐惧、或探究的眼神。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
艳丽无匹,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凄艳与嘲讽。
“安阳县主说得对。”
她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力量,“本宫,就是春日宿的花娘。”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太后都惊得微微张开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柳依依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瞬间转为极度的错愕和茫然——她怎么…怎么自己承认了?!
元灯欢的目光扫过安阳县主那张愚蠢的脸,唇角的笑意越发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刀锋:“不过,县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宫在春日宿,学的可不是寻常花娘伺候人的下贱功夫。”
她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柳依依的心脏深处:
“本宫学的是——如何替人善后!如何抹去见不得光的痕迹!如何让那些道貌岸然、在花楼里寻欢作乐、甚至闹出人命的‘贵人’们,能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去,不沾半点腥臊!”
“比如……”元灯欢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冷,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三年前,春日宿天字三号房,那位醉酒失足、跌入荷花池淹死的……周王世子的小妾?她的尸首,最后是在哪里被捞起来的?捞起来时,她脖颈上的指痕……又是谁,花了重金让李妈妈和当时的龟奴们闭嘴的?”
安阳县主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鬼,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周王世子,正是她的嫡亲兄长!那件事……那件被捂得严严实实、连她也是偶然偷听到母亲哭诉才知道的丑事……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元灯欢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目光如毒蛇般缠上她,继续吐出更致命的秘辛:
“又比如……去年上元灯节,吏部钱侍郎在春日宿与人密谈,不慎遗失的那封关于……漕粮亏空、涉及三司重臣的密函?最后,是谁帮他‘找’回来的?县主,您那位在吏部任职的表哥,近来升迁如此之快,不知是否与张侍郎的‘知恩图报’有关呢?”
安阳县主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惊恐绝望地看着元灯欢,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她表哥的升迁……这贱人怎么会连这个都……
“够了!”太后猛地厉喝出声,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惊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元灯欢口中吐出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牵连无数权贵!这已远远超出了她处置一个“假冒贵妃”的范围!更何况事情还牵连到了钱家。
“你…你这妖孽!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攀咬诬陷!”
安阳县主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试图扑上去阻止元灯欢继续说下去,却被旁边的宫女死死拉住。
“诬陷?”
元灯欢冷冷一笑,目光从面无人色的柳依依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震惊的太后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太后娘娘明鉴,臣妾是不是诬陷,一查便知。春日宿虽毁,但当年经手这些‘脏事’的人,可不止李妈妈一个。龟奴王五、账房孙先生,还有……替安国公府处理那具女尸的城南仵作刘瘸子,都还活着呢。只要太后娘娘想查,这些被掩埋的‘真相’,总会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