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灯欢执簪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铜镜中,她平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那抹霞影紫的血色残影,和萧承烈那双充满毁灭欲的赤红眼眸。
她没有惊惶,没有恐惧。
只是缓缓地,将手中那支通体温润的白玉簪,稳稳地插入如云的乌发间。动作从容,一丝不乱。
镜中人影,眉眼依旧清丽,眼底深处,却骤然燃起两簇幽冷如冰、足以焚毁一切挑衅与阴谋的火焰。
最终,南越还是要把这罪名加到自己头上吗?一个于敏盼,他们还是觉得不够吗?
第55章
玉砖冰冷, 寒意透过薄薄的朝服直刺膝骨。
紫宸殿内,空气凝滞如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抑。乌泱泱的朱紫重臣, 从前排三公九卿到后排末流言官, 黑压压跪了一地。
他们头颅低垂,官帽上的翅羽微微颤动, 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海。
唯有殿陛之上, 那九重丹墀之后,龙椅上的身影如山岳般孤峭挺直。
江尧依旧一身玄色常服, 金线绣制的龙纹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蛰伏着冷厉的光。他一只手搁在冰冷的蟠龙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另一只手垂在身侧, 宽大的袍袖掩盖了其下同样紧绷的肌肉。
下颌绷成一道坚硬的线条,薄唇紧抿,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寒星般扫视着下方匍匐的群臣,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骨髓的怒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至绝境的孤戾。
上一次江尧在经历这种场面时,还是自己刚刚亲政那会儿。
死寂被打破, 如同巨石投入古井。御史大夫王秉恩,须发皆白,颤巍巍地抬起头,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玉砖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陛下!南越大军十万,已压境三日!铁蹄铮铮,烽火照天!” 周王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般的悲鸣, 穿透压抑的空气,回荡在梁柱之间,“边关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黎民涂炭,社稷危如累卵啊,陛下!”
再次叩首,前额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祸根,皆因后宫中的宸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而起!南越王庭震怒,言其......其伤其王室尊严,若不以娘娘之血平息天怒,则兵锋所指,玉石俱焚!”
“臣等叩请陛下!” 带头的周王的身后,群臣的声浪骤然拔高,汇成一片带着血腥味的、整齐划一的轰鸣,仿佛巨锤砸向御座,“现德妃于氏已疯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请陛下......请陛下赐死宸贵妃元氏!以熄南越之怒,以安边境,以保我大周国祚绵长!”
“请陛下赐死宸贵妃!”
“请陛下赐死元氏!”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一种集体意志形成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挤压着御座周围每一寸空间。那声音里裹挟着恐惧,裹挟着推卸,更裹挟着对一个无辜女子性命的冷酷算计。
江尧的身体猛地一震。搁在蟠龙扶手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骤然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他眼中的寒星瞬间被一种狂烈的血色吞没,那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被彻底触怒、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猛兽才有的凶光。
“混账!”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炸响!压过了所有喧嚣。
跪在最前方的一个周完工党羽只觉得一股腥风扑面,眼前明黄的袍角如怒云翻卷,一只穿着玄色厚底云靴的脚,带着万钧之力,狠狠踹在了他的肩窝!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被踹的大臣那衰老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破旧木偶,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了出去。他撞在身后一名同样跪伏的官员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官帽飞脱,花白的头发散乱,束腰的玉带在撞击中“啪”地一声断裂开来,几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飞溅而出,砸在光洁的玉砖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他此刻崩塌的尊严。一份他方才还高举着的、请求处死宸贵妃的血泪奏章,被甩脱出来,在空中无力地翻卷了几下,落在地上,被翻滚的身体压住一角,洁白的纸面瞬间染上了他嘴角溢出的暗红。
死寂,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汹涌如潮的声浪瞬间冻结。
所有大臣都僵住了,保持着跪伏的姿态,惊骇欲绝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钉在那暴怒的帝王身上,钉在那在地上痛苦蜷缩、呻吟不止的老御史身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江尧站在御阶边缘,胸膛剧烈起伏,玄色的龙袍下摆因方才的动作而翻卷。他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每一个被他扫视到的人都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仓惶地低下头去,不敢与那双择人而噬的眼睛对视。
“朕的江山,” 江尧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刮过众人的耳膜,“是铁与血铸就!是先祖披荆斩棘、是万千将士马革裹尸换来的!”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直指那遥远的、烽烟弥漫的南境,“不是靠献祭一个无辜女子的头颅去摇尾乞怜得来的!”
他猛地向前一步,那一步踏在玉阶上,发出的声响如同惊雷,敲在每一个大臣的心上。他俯视着脚下匍匐的蝼蚁,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谁敢动她——元灯欢一根头发丝?”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地上那染血的奏章,嘴角勾起一抹残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
“朕诛他九族!挫骨扬灰!”
字字如铁,掷地有声,砸得整个紫宸殿嗡嗡作响。几个年老体弱的大臣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威压和恐惧,竟当场双眼翻白,软软地晕厥过去。
“ 陛下!刚愎自用,国将不国啊!” 一个被踹倒后挣扎爬起的老言官,脸涨得通红,不顾一切地嘶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为一妖妃,置天下于水火,此乃......此乃暴君!昏君!”
“暴君?” 一直没有说话的元清钰猛地侧首,赤红的眼珠锁定了那个老官员,那眼神中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
年轻的言官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剩下的斥责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对于这些叫喊着要赐死自己妹妹的周王党羽,元清钰此时只恨不得将其粉身碎骨。
“陛下亲政以来,勤勤恳恳昼夜不息,才让如今的大成朝海晏河清国库丰盈,怎得你这老匹夫有脸在这里指责陛下是暴君?”
“朕今日就做一回暴君!” 江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他打断元清钰的的话,抬脚,沉重的靴底直接踩在那份染血的奏章上,用力碾过,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怯懦与背叛一同碾碎在尘埃里。
“谁再敢提一句‘赐死宸贵妃’,”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宣告,目光扫过每一张惨白惊惶的脸,“便如此奏!人头落地!退——朝!”
他猛地一拂袖,宽大的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冷风。不再看地上狼藉一片的臣子和那些昏厥的老臣,江尧转身,背影挺拔孤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一步一步,踏着染血的玉阶,消失在御座之后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幽深帷幕里。
留下满殿死寂,和一群魂飞魄散、如丧考妣的臣子。
破碎的玉带残片在光洁的地面上闪着冰冷的光,无声地诉说着帝王之怒的惨烈代价。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箭,狂暴地抽打在御书房紧闭的雕花木窗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噼啪”声,如同千军万马在窗外嘶吼奔踏。
殿内,巨大的蟠龙烛台上烛火摇曳不定,在明灭的光影中拉扯着江尧孤坐在御案后的身影,将他紧绷的脸切割得忽明忽暗。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触手温润的白玉佩,指腹一遍遍、近乎偏执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朵精巧的莲花刻痕。这是他准备赠与元灯欢的礼物,此刻却冰冷地躺在他掌心,仿佛带着她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淡淡馨香。
案上堆叠如山的紧急军报如同狰狞的巨兽,每一份都叫嚣着南境的烽火、将士的鲜血和百姓的哀嚎。
那些冰冷文字化成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几乎要将他肺腑间的空气都挤压殆尽。唯有指尖这微小的温润,是这片冰冷窒息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陛下。”
一道低沉如幽谷寒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个全身包裹在墨色劲装中的身影,如同从殿角的阴影里直接凝结而出,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在御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