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经有云‘补药如美食,脾胃为锅灶’,这孩子早产了两月有余,先天脾阳不足,身子犹如破败的锅灶,再名贵的药材到他那都难以运化,现在这种情况,咳嗽事小,问题在于大便溏稀,刚刚号脉时几人都有察觉,小公子的身子已在破败边缘,虚不受补了。
今日站在这儿的四人,都是京城里的名手,已为严大公子合诊多年,虽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料,但心情还是颇为沉重,最年轻的汪大夫沉默片刻,率先开了口:“依我看,熟地黄便停了吧。”
熟地黄滋养肾阴,养血补虚,现在看来补也补不住,反而会给严大公子带来负累。
留着山羊须的刘大夫点点头,沉吟片刻接道:“附子也停掉吧。”
“停掉附子?”张大夫皱皱眉,“完全停掉不妥,没有附子温脾肾,怕是会导致四肢浮肿,咳喘加剧,不如减量。”
“老夫方才摸严公子的脉象,如蚕丝揉乱,明显是肝部有损,不停药怕是吃不消。”刘大夫也有自己的考量。
没有谁能经年累月长期吃药,更遑论严大公子这样的孩子,但问题就在于,停药更加不行。他的身子骨就像纸糊的,四处渗漏,大夫们尽力缝补,但日久天长被药水泡着的纸人,终有泡烂的一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他们也无计可施,只能尽力拖着。
“暂且停药吧。”从头到尾一直默不作声的许大夫终于开口,沉声道。
众人齐齐看向他。
许大夫字仁甫,今年七十有二,杏林世家出身,曾任太医院院判,在座几位大夫皆隐隐以他为首,他隔着屏风朝严大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道。
“严大公子的脉象摇曳不定,是五脏俱损之象,此时再用药,犹如添油于将熄之灯,非但无益,反可能加速其元气耗散,不如试试艾灸关元气海,再配合针灸补泄的手法,调养几日,看看效果,再做定夺。”
几位大夫闻言沉思片刻,纷纷点头同意。
刘大夫主动道:“新艾性燥,我那有三年以上的端午陈艾,晚点我派人送来……”
严大公子畏寒,大床的床头和床尾各放置着两个炭盆,炭火灼热,呆坐在床畔的沈澜筝却觉得手脚冰凉,她目光死寂,握着儿子的手发愣。
大夫们的私语声透过屏风传来,她听不真切,只能听到个别字眼——‘吃不消’、‘将熄之灯’,其实儿子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她这个做娘最清楚不过,她知道,自己忧心多年的时刻,怕是真的要来了。
十二年,四千三百多个日夜,她拼尽全力,*耗费无数药材和心血硬要留下的孩子,大抵是留不住了。
她呆木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从儿子苍白脸颊,落到他身上浅青色的龟背纹锦被上,被子上的龟背纹重叠成一片,晃的她头晕目眩,龟鹤延年,龟鹤延年!若能用她的命,换臣儿的命,她绝无怨言!
大夫们商议了半盏茶的时间,回到床前冲她行了一礼,许仁甫将他们商议出来的结果告知后,沈澜筝只是点了点头,抬手捋了捋儿子微乱的鬓发,轻声开口:“不喝药也好,苦了这么些年,也该不苦了。”
满室寂静,无人说话。
沈澜筝抬头,强打起精神,对诸人微微颔首,请丫鬟给大夫们送上酬金,送人出府。
等众人脚步声远去,她又呆坐了许久才起身,绕过屏风后却发现许仁甫并未离开,她问道:“许大夫可是还有话要说?”
“是,”许仁甫微微拱手,“方才我忽然想起一人,夫人若能寻到他,小公子或许还有希望。”
案上红烛忽然发出爆响,沈澜筝眉心一跳:“许大夫请讲。”她请来的这四位大夫,已是京内佼佼者,而京内大夫,又是整个燕国中的翘楚,难道还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存在?
“那人名叫万济霖,涂州人士,尤擅针灸。不瞒沈夫人,小公子今日的情况老夫早有预料,也做了许多研究,眼下用针灸、艾灸调养为宜,而这位万大夫,涂州人称其为万妙手,一手针灸功夫极其了得,水平远在我之上。”许仁甫道。
“哦?”沈澜筝眼神陡然一亮,“这位万妙手既然如此厉害,为何没进大内侍奉?甚至未在京中?”
许仁甫摇摇头:“万妙手性情洒脱不愿拘于一地,与他结识也是偶然。”
“当年他年纪不到四十,却提出了‘攻补兼施’一说,认为‘单式补泄手法’仅能或泄或补单向调节,过于死板,致力于研究能够标本同治的‘复式补泄手法’,如今距我二人谈天已过二十年,以其才智,或许已有眉目,小公子的身子骨,正需要这种祛邪固本的针法。”
“那许大夫为何不早说,我也好早做打算!”沈澜筝脸色有些沉。
许仁甫苦笑一声:“此人与我相交并不深,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真有所成,亦担心让您空欢喜。事到如今,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话音落地,屏风另一侧的严大公子忽然醒了,弱弱唤了一声娘。
沈澜筝深吸一口,挺直脊背,鬓间鎏金凤簪轻颤,泄出几分国公夫人的威仪:“找,今晚我便派人去涂州,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绝不放弃!”
第19章
次日一早,吴氏同楚父驱车去往李府,而李家早有准备,李家夫妇并未辩解,好言好语赔了不是,然后许诺只要楚二姑娘能容下王女冠和那孩子,他们愿出双倍彩礼。
不提双倍彩礼,楚父或许还能维持那点体面,他一听李家竟想靠金银打动自己‘卖’女儿,顿时火冒三丈,大呼你们这是把我楚家当成什么了?当场撕碎定帖拂袖而去。
楚、李两家退婚一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大多明眼人都说李三公子人品不济,辜负人家姑娘,但也有些与李家亲近的人乱嚼舌根,说恐怕是楚家二姑娘无才无貌,才惹得李三公子另寻他人。
这话传到蓝珠耳朵时,惹得她怒摔了针线篮子。
她家姑娘明明就是美人坯子,满腹医书,无才无貌四个字落在谁头上,都不该落在二姑娘头上!她生了一肚子闷气,反倒还是楚钰芙宽慰她,别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外头传的那些胡话,楚钰芙听着都想笑。男人在外头拈花惹草,和屋内正妻是否优秀貌美,究竟有何关系?那该在外头偷腥的,就算娶回个天仙,也禁不住偶尔想吃清粥小菜。品行好不愿偷腥的,就算妻子不完美,也照样专一,情人眼里出西施。把错处都往女人头上推,算怎么回事呢?
正是因为有这些人、这些话,才让这世间许多女子,不断严苛要求自己,认为自己只有足够好足够优秀,就会得到夫君始终如一的爱,却殊不知一开始便想岔了,情爱一事,本就是各花入各眼。
退婚之事尘埃落定,楚钰芙开始琢磨下一步计划——编撰一本可供军队使用的医药指南,为找机会投入镇北大将军麾下做准备。
她在房中闷了三日,把脑中想法捋顺,一一誊写到纸面上。
内容分为三卷。
卷一:四时节气与环境,例如夏日炎酷,急行军易患暑热,可用青蒿绞汁滴鼻,缓解头痛。若遇明火灼伤,可用地榆、炭粉、香油敷创面,若没有以上材料,可将车前草捣烂,敷之。
卷二:金创急救,如遇开放性创伤,可用浓盐水浸泡纱布清洗。如遇伤口化脓,用蒲公英捣碎外敷,三日一换。
卷三:疫病防治,若观察到兵将舌苔白如积雪,需要警惕疫病,用大青叶加板蓝根煮水防治。
编写医药指南时不仅要考虑行军的环境,还要考虑有限的资源,短短几天她只能想出大致的书籍框架,其中内容还需一点点丰富完善,想起什么再往里添。
她在自己院里足不出户看书写书,外头的人却都以为她是经此一事大受打击,不得不闭门休养,半个月后,事情的风浪渐小,陆嘉安复才登门找她闲话。
竹玉院里,陆嘉安坐在铜镜前,往头上比划自己带来的几支发簪,示意楚钰芙帮忙挑挑哪支最好看,同时嘴巴也没闲着,脆声道:“二妹妹,我今日有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什么?”楚钰芙走到近前,低头看簪子,边问道。
“李悯的孩子没了!”
楚钰芙闻言惊讶道:“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听来的?”
“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下人们都传遍了!听说那李悯青天白日地跑去喝花酒,喝醉后去寻那王女冠,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那女冠寻死觅活,李悯失手推了她,血流满地他方才醒酒,慌里慌张找人将王女冠送医,孩子没保住,他自己也摔了满脸淤青,成了满京的笑话!”陆嘉安气哼哼。
楚钰芙微微耸肩,这还真是她没想过的后续。
“好了,不说那厮了,你快帮我瞧瞧,这几支簪子那支适合我戴去消寒会?”陆嘉安手中捏着三支玉簪,分别是莲花形、兰花形和月牙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