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在座所有人都看向正埋头吃饭的楚钰芙。
少女今日穿着浅黄色铜钱纹夹裙,外罩月白素缎罗衫,气质柔软干净,与昨日完全不同。她听到这番话,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愣住了,脸上一片茫然,顷刻后,眼眸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欣喜,当即站起来,红着脸冲父亲嫡母福身道。
“劳父亲母亲费心了。”
俨然一副羞涩又感动的模样。
而桌上几人神色各异,今年刚满十二岁的四姑娘楚铃兰,望向二姐姐的眼神里满满全是羡慕。
三哥儿楚钧泽眼睛睁得溜圆,先是看了看二姐,随后又看了看母亲,忍不住咧着嘴傻乐两声。
至于楚大姑娘,她面色有些复杂,既有些怜悯,有些高兴,还有些不满,撇撇嘴角伸手拿起白瓷汤匙,舀起一勺绿豆粥送入口中。
楚父欣慰道:“如此甚好,有劳夫人操持。”
楚钰芙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不露声色低头坐下。
早膳结束,其他人纷纷离去,唯独楚大姑娘没走,坐到小轩窗旁,拿过案几上的绣棚开始做女红。
吴氏解开薄袄,仅着一件杏色窄袖衫,半倚在美人榻上,手执银剪摆弄花草。
过了一会儿,丫鬟们将碟碗撤下,洒扫收拾妥当退出堂屋后,楚锦荷抬眸看向娘亲,闷闷不乐道:“我这个嫡姐还没议亲,倒先轮到二丫头了,外边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
吴氏头都没抬,咔嚓一声剪断半截菊花茎,漫不经心道:“那我将李三公子给你,你可愿意要?”
楚锦荷放下绣棚,抿抿唇没作声。
剪子声在安静室内断断续续响起,将花草修剪好后,吴氏起身拍拍身上碎屑,走到案几旁坐下,无奈笑道。
“好了,娘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弟弟若是能顺利入学国子监,有名师教导,再结交些人脉,将来必定能平步青云,娘家兄弟有出息,你嫁到哪都有底气。”
“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可议论的?难道我们名满上京的‘小荷仙’,还会比不上庶出的小丫头?”
说着她抬手拨了拨女儿鬓角碎发。
楚大姑娘容貌随娘,凤眼长睫,雪肤柳眉,素日里爱穿白裙,一眼看去颇有些清雅味道,再加上她能诗善画举止端庄,在京中很有些名气。
李家一开始相上的便是她,吴氏着人一打听,得知他家那三儿子名声不大好,是个浑不懔的浪子,当然不愿意亲女儿嫁,可又舍不下这门亲,这才让二丫头顶了去。
“放心吧,娘会给你挑更好的。”
听到这话楚锦荷脸色转晴,咬咬唇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起身坐到母亲身旁偎了上去,道:“谢谢娘。”
吴氏安抚好女儿,起身把剪好的花一支支拿起来,插进青瓷瓶子里,然后开口冲外头唤道:“孟妈妈。”
“夫人。”房门被推开,身材圆润梳着堕马髻的孟妈妈走进来。
吴氏扬起下巴指指桌上花瓶:“去,把这花送到三哥儿书房,告诉他快快去找夫子好好请教请教,把课上没听懂的地方学清楚。”
“是。”
“诶,等等。”
孟妈妈抱起花瓶刚准备走,却被叫住了,吴氏翘起兰花指在案几上轻敲两下,思索片刻再次吩咐道。
“一会儿从咱们屋里拨个伶俐的丫头,送去竹玉院伺候,给我好好盯着二姑娘,切莫再出什么幺蛾子。”
“是。”孟妈妈应道。
吴氏坐回美人榻抿了口茶,语气憋闷:“提起这个二丫头我就上火,昨日宴上张家夫人、何家夫人那眼神,我真是看都不敢看。”
楚锦荷走至母亲身旁,搭手给她按起肩来,回想起二妹妹饭桌上那张羞红的脸,笑道。
“她蠢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其实蠢点儿也好,瞧她刚刚那高兴劲儿,指不定在心里多感动呢!到时候等她嫁过去,您就再也不用操心弟弟了。”
另一头。
楚钰芙跨出云熙堂后没急着回小院补觉,步子一转,直接往慈寿堂而去。
昨夜里她翻来覆去想了许多,琢磨着这个家里,到底谁最有可能成为她的倚仗,刨去吴氏,家中说话有分量的还有亲爹楚老爷和祖母魏老太太。
刚刚饭桌上,她那便宜爹先问儿子功课,见学得不怎么样,转而又问起她的婚事,摆明是知道吴氏打算的,甚至这事极有可能就是两人一起谋划的。
那她能抱的大腿就只剩下一个——整日在慈寿堂吃斋念佛的祖母。
她本想着离表姐越远越好,远离是非,可如今看来情况实在不允许,她非但不能躲远,还得上赶着攀关系,借着表姐同祖母搭上话才行。
靠近慈寿堂,还未走过垂花门,便能闻到一股淡淡檀香味,敲击木鱼的声音从西侧小佛堂里传出来。
楚钰芙放轻脚步,走到东厢房外,摸了摸袖子里装的香囊,冲门口值守的丫鬟甜甜一笑:“姐姐可起了?”
第6章
陆嘉安是暂住在府上的客人,早晚无需去主院问安。
丫鬟来禀报时她才醒没一会儿,正披散着头发懒洋洋倚在桌边喝粥,听说楚钰芙想要见她,不由有些惊讶,抬头与贴身丫鬟桑露对视一眼,道:“请二表妹稍等等,我换身衣裳。”
等传话的丫鬟出了门,桑露低声道:“真是稀客!平日里二表姑娘恨不得绕着您走,怎得这会儿主动来了?”
东厢房不大,里外一共两间,没法让楚钰芙进来等,桑露利索地给主子挽起高髻,简单插上一根素钗子,换了套窄袖常服,便去开门。
在门口等了半炷香时间的楚二姑娘走进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表姐。”
少女鬓发被晨风吹得有些乱,抿着唇软糯糯一笑,任谁看了都会心里发软,但陆嘉安只是冲她点了点头,淡淡问道:“二表妹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于这个表妹,陆嘉安是有点儿生气的。
初到楚家时,她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位二表妹,像朵白净秀气的小兰花,缩在众人后头眨着眼看她。比起抬着下巴看人的大表妹,她自然更喜欢气质单纯的二表妹,想着她们年岁差不太多,应该能玩到一处去。
可后来她多次示好,二表妹总是视而不见,甚至有几次明明迎面走来,二表妹都硬生生拐到另外一条路上去避开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闹的好不痛快。
若是这般不待见,那就一直保持下去好了,今日又主动来寻她做什么?
少女听她语气冷淡,唇角弧度微微垮下去一些,笑容变得有些勉强,摸摸索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着萱草纹样的香囊,放在桌上,细声细气道。
“我这两日在书中看到一款香,名为‘雪蕊’,用沉檀、丁皮、梅肉、朴硝拟雪中寒梅,做出来后觉得这味道很适合姐姐。”
陆嘉安是个直性子,瞟了一眼香囊,又看看笑容勉强的楚钰芙,一时摸不清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中不免有些烦躁,说出的话就忍不住带了刺。
“妹妹竟还会想着缝香囊给我,真是稀奇,别怕是走错了地方。”
她的反应也算在楚钰芙的意料之内,前段时间人家受了气,总得发泄出来才有讲和的希望,于是她将头一低,细白手指头绞在一起,闷不吭声任她说。
陆嘉安瞧她不言语,活脱脱一副任人打骂的小媳妇样,后头的话便突然说不出口了,心里莫名堵得慌。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顺了顺气,语气僵硬。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妹妹也别见怪。只是在楚家妹妹是主我是客,你做什么总摆出一副我欺负过你的样子?”
楚二姑娘眼尾迅速染上红晕,深吸一口气,抬起水润眼眸,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弱弱开口:“我这次,就是来给表姐你道歉的。”
陆嘉安:“?”
“想必表姐能感觉到,钰芙在这个家里,既不受爹爹看重,也不得母亲喜欢,日子过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挑出错来。”
“其实见到表姐的第一眼,我便打心底里想亲近,那日你一身绯色褙子,笑得那样好看……可后来,你与大姐姐不合,我夹在中间实在为难,不得已,只能故意避着姐姐,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听到第二句的时候陆嘉安沉默了,她竟不知二表妹原来是这样想的,非但不讨厌她,还很喜欢她?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怪异。她强压下嘴角,看着对方红红的兔子眼,问道:“那现在就不需要避着了?”
楚钰芙捉起袖子抹抹眼睛,耳根透出一抹薄红,绽开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声音细若蚊呐:“今日早膳时,母亲说我同李三公子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料想明年大抵就……”
她说的含糊,但陆嘉安听的明白。
就是说,她之前不敢得罪嫡母和嫡姐,只能故意避着自己,现在她婚事已定,约莫明年就要出嫁了,少了许多顾忌,所以才敢来与自己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