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淳衡接过展开,江景言与沈澜峻也凑近细看。片刻后,纸条落入江景言手中,他脸色铁青,将纸条紧紧攥入掌心,声音冰冷刺骨:“好个老二!真是够狠!看这架势,若父皇当真传位于我,他竟想引狼入室,将这伙叛贼放进京来!”
“届时于他而言,京城越乱越好。若您与陛下……”沈澜峻眉头紧锁,话未说尽。
江景言给自己斟了杯酒,指尖轻晃杯盏,看着酒液漾起的涟漪,沉思片刻道:“这些年我对他并非毫无防备,他手中能动用的兵马有限,若想强行逼宫,我看……难。”
“……那若是,”裴越抬眸,声音低沉,“他以皇后娘娘与三公主相胁呢?”
江景言身形一僵。
赵淳衡轻轻点头:“确是他能做得出的事。殿下,须早做筹谋。”
沈澜峻夹起一筷的焦香酥脆的小黄鱼,嚼了几口,猛地一拍大腿。
“到时候若是见势不妙,不如就把娘娘和公主送出宫……就送到明璋府上!请楚夫人代为照看一二!他家既信得过,楚夫人又精通医术,再合适不过!”
此言一出,众人皆觉此计甚妙,目光齐刷刷投向裴越。
裴越略一思忖,点头应允:“可。届时我从军中精选一批好手,留在家中护卫。若有万一,便将娘娘与公主护送至府中。”
几人敲定细节,这才重新举杯畅饮。
酒过三巡,裴越朝亭外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齐安快步上前,递上一本一直捧在手中的薄册。
裴越接过,转手便甩到赵淳衡膝上,扬了扬下巴:“兴许用得着。”
赵淳衡挑眉,拿起册子举到眼前。桌对面的目光也投了过来,沈澜峻一字一顿地念出封面:“军、医、指、南?”
赵淳衡已然一目十行翻看起来,册子很薄,统共只有六七页,内容却极其精炼实用。
从靴内垫干草、涂猪油防冻伤,到失温后灌姜糖粥复温;从防治风寒的葱姜水配比,到紧急情况下的药材替代之法;再到战伤急救处理……条条切中要害。
“此书从何而来?怎不早些给我!”赵淳衡速速翻完,眼神精亮,任由沈澜峻一把将册子抢去,“依此行事,必能救下无数将士性命!”
沈澜峻草草看过几眼,也瞪大了眼珠:“冻伤溃烂使蜂蜜厚涂棉布包裹,勿用雪搓火烤……操,原来先前都弄错了,要是早两年知道,我那会儿得少受多少罪?好书啊!”
“钰芙前日方才熬夜写完,我觉甚为实用,便誊了一份给你。”裴越冷硬的轮廓微微柔和,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的心疼。
沈澜峻登时怪叫一声,右手重重拍在石桌上:“你小子!走得什么泼天好运!这哪里是夫人,分明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江景言闻言朗声大笑,亲自为裴越满上酒盏:“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得此贤内助,明璋此行如虎添翼,必当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
从皇子府告辞出来,正是未时,正是楚钰芙每日雷打不动的午憩时分。
裴越回到安乐苑,并未直接进主屋。他招手唤来下人,在东厢房备水,仔细洗去一身酒气,换了身干净的常服,方才轻轻推开主屋的门。
屋内窗户半敞,角落里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只着单衣亦不觉冷。条案上的博山炉中,清冷篱落香袅袅逸散。炉边整齐排列着几个崭新的青瓷药瓶。
大床的锦被下,安静地隆起一小团。
裴越放轻脚步走近,俯身细看。只见床上的少女闭着眼,浓密如小扇的长睫,正不自觉地微微颤动……
他遂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长臂一伸便将那温软的身子紧紧揽入怀中,滚烫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薄唇凑近她耳廓,低沉的嗓音带着热气:“夫人还生气?”
小夫人近来脾气见长,一丁点小事便不高兴。
昨夜她特意叮嘱,今晨要与他一同用膳,务必唤醒她。可清晨看她睡得香,小脸埋在锦被里,呼吸均匀绵长,他便心生不忍,迟了半个时辰,临走时才唤她。如此,她醒来便不高兴,不愿理人了,冷着脸怎么哄都不成。
成婚以来,这还是头一遭闹别扭。
楚钰芙任由他搂着,既不吭声也不睁眼,抱着被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几日是怎么了,心头总憋着一股无名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明明知道北征之事已成定局,绝无转圜,可昨日她仍是忍不住,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他:能不能不去?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心里一阵焦虑。
掰着手指头细数,离他出征只剩十日。她便想着,能多在一起吃一顿饭也是好的。结果今天对方还没叫醒她!
桩桩件件的不顺心,让她心底无端烦躁,像塞了一团乱麻。
裴越见她依旧不理人,大掌轻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极尽温柔,低声哄道:“我不是说过,我的命硬得很,万不会有事。况且,你与诸位夫人备下如此充足的物资,我再没打过比这准备更周全的仗。若此役不胜,我便也不用做什么将军了。”
在他看来,夫人这番情绪,全然是忧虑过甚所致。
当然,楚钰芙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终于转过身,清澈的眼眸对上他深邃的目光:“要赢,要回来。”
裴越凝视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无比虔诚地低下头,在她眉心印下郑重一吻:“我保证。”
短短十日就像指尖沙一般,无声无息便过了。
出征之日,黎明未至,天幕上寒星点点。裴府内外早已灯火通明。
裴越牵马立于府门前,伸手替前来送行的楚钰芙拢紧斗篷的衣襟,将风帽仔细戴好:“回去吧,外头冷,仔细冻着。”
楚钰芙抬手,隔着冰冷坚硬的铠甲,摸索到他胸前贴身放置的几个小瓷瓶,方才安心些。
她仰起脸,深邃的夜幕中,星辉落进她眼眸里,一闪一闪:“我在家等你。”
裴越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握了握:“好。”
随即,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目光扫向楚钰芙身后的侍卫:“大威!”
“属下在!”那侍卫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保护好夫人。”
大威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是!将军!属下誓死护卫夫人周全!”
最后嘱咐完,男人不再停留,深深望了楚钰芙一眼,马鞭轻扬,骏马长嘶一声,向着城门口飞奔而去。
暗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飞扬,渐行渐远。
一阵凛冽晨风卷过,蓝珠抱着胳膊跺跺脚:“夫人,起风了,我们回吧?”
楚钰芙最后看了一眼男人离去的方向,转身回府。
【作者有话说】
[竖耳兔头]谢谢大家的评论,每一条都有看,爱你们!
第87章
从京城疾驰而出的铁骑一路向北,风餐露宿,已急行军半月有余。行至洛河一带时,天公骤变,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如刀割面。大军奉命原地扎营,休整一日。
营帐赶在天黑前堪堪支起。
陈二狗缩在角落,哆嗦着解开冻硬的鞋子,活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趾,又小心翼翼掏出鞋里早已被汗湿浸透、失去保暖作用的干草絮,再从背囊里摸出干燥的新草,仔细填塞进去。
帐内其他休整的兵卒也大抵如此,休息的休息,换鞋草的换鞋草。
不多时,帐外铜锣“哐哐”作响,百户长那沙哑如破锣的嗓子穿透风雪:“开饭了——开饭——”
陈二狗一个激灵爬起来,掀开厚重的帐帘钻出去。白日急行军,汗透重衣,此刻汗消风起,带着雪沫子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但他已经没有再厚的衣裳了,只能紧了紧衣领,缩着脖子朝营地中央走去。
营帐围成一圈,中央篝火熊熊,架着的大锅热气蒸腾,白烟混着雪沫直冲铅灰色的夜空。
排了一会儿队,他领到一块硬邦邦的干饼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他捧着碗蹲在小队帐前,喝了一口汤,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呛得他眼泪差点下来:“咳咳……这啥玩意儿啊!”
旁边一个比他年长,上过两次战场的老兵油子看着他哈哈大笑,一边费力地嚼着干饼,一边含糊道:“嫌弃?嫌弃给我!老子不嫌!”
陈二狗眼珠一转,立刻护紧了碗,堆起笑脸:“谷哥,这到底是啥汤啊?味儿咋这么冲?”
他今年十七,头回被征入伍,看什么都新鲜。旁边几个同样懵懂的新兵也竖起了耳朵。
谷哥抹了把嘴,敲敲手中粗糙的木碗:“好东西!葱姜水!驱寒防风的!这鬼天气,不灌点这玩意儿,等着冻成冰棍吧!”
说完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咂咂嘴,“你们这帮新兵蛋子,命好!搁以前老子打仗那会儿,谁管你死活?染了风寒能走就跟着挪,走不动?路边一扔,喂野狗拉倒!”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新兵顿时觉得碗里汤水金贵起来,纷纷捏着鼻子,龇牙咧嘴地往下灌,一碗汤下肚,热气从喉咙直冲四肢,呵出一口白雾,倒也不觉得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