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过, 四周都是刷啦啦的声音,叶片的影子在眼中晃来晃去, 怪恼人的。
叩云红了脸, 偏过头去嗔怪道:“府里什么点心没有, 你要吃就自己吃,不要带上我。”
程力武也不恼, 只呵呵笑着:“那我给你带些蜜饯樱桃好不好?”
叩云爱甜, 喜欢吃各种蜜饯点心。郡主因旧疾常年服药,饮食向来清淡, 吃不得太甜腻的东西,蜜渍的零嘴府上基本不会准备。
叩云犹豫了下,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算是应下。就算她不应, 程力武也会买,这些年程力武零嘴妆花送了不少,从没有哪样是叩云开口要的。
眼见程力武要走,叩云忍不住开口唤他,见他回头,才发觉自己也没有什么要说。她垂下眼去,轻轻说了声:“你在外行走,注意安全。”
“哎,你放心。”程力武痛痛快快应了,咧着嘴跟叩云招手,“你回吧,我走啦。”
叩云站着没动,一直目送程力武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转身往回走。
摇晃的竹叶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叩云唬得一愣,发觉她竟不知不觉走偏了,眼看要栽进竹林里去。
真是的,风把枝叶吹得乱响,怎么把人也吹得乱想。
叩云顿住脚步,越想越觉得好笑,她都多大的人了,还有走道不看路的时候,真是羞人得很。见前后无人,她索性对着竹子暗自笑一会儿,方才拍拍脸颊,收敛神思往回走。
“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刚踏进院门,就见一名小婢子着急忙慌地走来走去。
婢子转身瞧见叩云,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倒:“飞晴姐姐叫我去库房取东西,给了我钥匙。结果我路上摔了一跤,不当心把钥匙磕坏一角,去了库房打不开锁……”婢子摊开手给叩云看,手中一把黄铜钥匙,其中靠近尾端的一处齿尖有些扁平,似乎是撞在什么地方所致。
府上库房锁芯结构精妙,差一点都不行,钥匙齿尖有损,必然用不了。
小婢子紧抿着唇,脸上满是焦虑,眼看要急出泪来。叩云心下了然,这小婢子大概是自觉犯了大错,不知如何交代,才在此处踌躇。
她笑着安抚道:“钥匙损坏不打紧,只要没丢就好。我那里有备用的钥匙,你先拿去取东西,莫要耽误用。坏掉的这把就给我吧。”
小婢子听叩云这般说,大为惊喜,跟在叩云身后连连道谢,一拿到新钥匙,忙提起裙摆就往库房奔。
叩云将坏钥匙锁好并告知郡主,寻个日子请府上工匠将钥匙销毁,这事就算彻底了结。
晚间叩云对着镜子涂面脂。她们几个近身侍女所用脂粉都是府上特制的,没有香气,免得呛到郡主。叩云向来仔细,很少用妆粉,唯有面脂因天干物燥一直用着。
代灵趴在桌上,眼珠滴溜溜转。
“蜜渍樱桃是今日刚买的,你拿些尝尝。”叩云通过镜子瞧见代灵模样,主动招呼她。
代灵确实有些嘴馋,不过她也知这些果脯零嘴是送给叩云的,不好意思吃太多,只拈了几颗尝尝味道。
叩云见状,干脆当着代灵的面将果脯收在共用的小橱里:“我放在此处了,你要吃自己拿。”说着她取下披风披上,又吩咐代灵,“今晚怕要起风,你睡前记得关好门窗,不然你夜里爱蹬被,会着凉。”
代灵睡相一般,总爱踢被子,偏偏又睡得沉,雷打不醒。叩云夜间起来总要为她掖掖被角调调睡姿。
给郡主值夜本是她们四人轮班,叩云担心代灵睡着了听不见,郡主身体不好,晚上若咳起来,想喝口水都唤不来人,便主动替下代灵守夜。
今日也是轮到叩云值守。
代灵见叩云要走,忙喊叩云多带件厚衣服。
叩云嘴上应下,却没有回头取衣服,只打趣道:“你且放心,府上再没有比郡主房中暖和的地方,风再大也冻不着我。”
蜜渍樱桃还没吃完,天已经冷起来。眼看到重阳,叩云照着往年的份例安排给兰娘的节礼。听说兰娘的丈夫近日闪了腰,郡主吩咐挑些合用的药材一并送去,所以叩云趁晌午无事,带着人来挑拣药材。
也不知程力武怎么得知叩云来药库,悄咪咪自己跟来,非说库房杂乱,搬搬抬抬累人,执意要帮忙。
叩云心中好笑,几样药材能重到哪儿去,轻飘飘三岁小儿也拎得,枉他还煞有介事地编出许多理由来。
跟叩云一起来的小婢子倒是很高兴,有程小哥儿在,她动动嘴就好,就算不是什么累人的活,能偷懒也是好的。
小婢子抄着手跟在叩云身边,悄悄问叩云:“今日我瞧见程大哥儿在偏门跟人说话,看着很亲密。”
叩云不甚在意地回道:“许是程家的兄弟姐妹,程大公有许多孩子,只有他兄弟二人长住府上。”
小婢子“哦”一声,顿了片刻,突然问程力武:“程小哥儿,听说大公以前还是有品的官员,这样好的家世,你为什么在府上做活?”
小婢子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是程力武大小也算官宦子弟,怎得卖身为奴。
府上的内情不好跟这些做杂活的小婢子讲,程力武干脆认下奴仆的身份,挑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她:“留在府上多好,你们不知我阿娘有多愿意我们留在府上,衣食住行都不用愁,还能跟着府上西席读书识字。”
他透过药架缝隙瞄向叩云,见叩云听得认真,他也不怕人笑话,小时候的糗事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我家兄弟姐妹多,处处都要用钱,我小时候可没少被阿娘骂是小讨债鬼。我那时候跟着阿耶学些拳脚功夫,衣服鞋子磨损得快,每次阿娘发现我们又把衣服扯坏了,就骂骂咧咧要打人。幸亏府上每季四身衣服,年年量着尺寸做,不然光衣服鞋子也要把我阿娘愁死。”
程力武挑好药材,就着库房里的空匣子装好,交给小婢子:“我阿娘说了,我们爷仨不在家吃饭,米缸里的米都能多吃半年,连家里的耗子都养得比别家胖。”
小婢子抱着匣子嗤嗤地乐。叩云装作勾画在库籍册,低着头抿起嘴偷笑。
程力武撵着小婢子先走:“郡主估计急着用,你腿快,先把药材送回去,这里还得对册落锁,且得留一会儿。”
小婢子没多想,点头应一声,抱着匣子先走一步。
程力武等着叩云与看守库房的人交接完,凑上来与她并排慢慢往回走。
“我阿娘说我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家里早早把聘金都备好,就等着我寻个好姑娘把婚事定下。”程力武几句话把自己说得脸红,也不敢去看叩云神色,只埋着头往前走。
“我……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冒犯,但是我心里也装不下别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程力武支支吾吾的,好不容易把话说囫囵,支着耳朵等叩云的回答。
叩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婚事,又羞又恼,看他人都快红成熟虾子,叩云本想应下,可那小婢子的话却不知怎得浮现出来,如一记诫钟狠狠敲在她脑海中。
“程小哥儿,你这样好的家世,为什么在府中做活。”
她忘了,程宝定曾为五品官身,程力武家世清白,要科考要入仕都使得。他这样的出身,就算不配大家闺秀,也决不能受妻家拖累。
叩云霎时难过得要呕出来,怎么偏偏是她。这样好的真心,怎么偏偏要她来辜负,这样好的情意,怎么偏偏不能叫她如愿。
程力武小心翼翼觑着叩云,鼓起勇气再问一遍:“我心里只有你,你若是答应,我一切都听你的。”
叩云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了,胸口沉沉地压着,压得她吐不出半个字,压得她被狼狈地拖回那些她不愿承认的往事中。
整座府里,只有她是不一样的,她与府里其他的侍女都不一样。
飞晴和弈虹是客女,来自府中部曲,她们虽非良籍,却是郡主私奴,只要郡主放籍,即刻就能变为良人。
代灵则本就是良籍,她家在京郊,骑马半日便能来回。听说她刚出生时,家里人瞧着她生得白净,欣喜于粗野的农家得了个水灵丫头,就为她起名水灵。还是后来登记户凭,她阿耶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觉得加上姓氏后,“代水灵”实在读不顺口,这才一拍脑袋把大名改成了“代灵”。
若不是实在没有粮食,怕孩子饿死在家里,代灵的父母是舍不得送走代灵的。后来赶巧来了郡主府上,没受过什么磋磨,还能过上庄户人家没见过没想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代灵的父母每每提起,都会骄傲地说:“我家水灵是最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