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拐进坊内,走了不过数米又被拦住。符岁的车就停在前方,郡主府的护卫要王博昌下车前去。
拦路时明明只有几个人,进入坊内才发觉还有其他侍卫候在此处。
王家的车想退已经来不及,后方几名青年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横马拦在巷口。
王博昌进退两难,心知今日不下车相见怕是不能善了。他下车慢吞吞整理了下衣摆,目不斜视从侍卫中穿过,径直来到那辆双驾车旁。
不等王博昌站稳,车窗里突然现出一张宜嗔宜喜的脸,将毫无防备的他吓得一抖。
娇俏的笑声立刻就响起来,王博昌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率先开口:“郡主劳师动众,不知有何意图。”
符岁趴在车窗上,无辜地眨眼:“我出行向来这般规制,哪里劳师动众了?倒是王相公许久不在京中 ,一回来便受百姓夹道相迎,把那朱雀大街都堵了。想当年王相公便在朱雀大街受万人敬仰,如今故地重游,王相公可曾与百姓打个招呼?”
王博昌几要把牙咬碎,当年符岁让他颜面尽失,也让王家丢了相位,如今她还敢提起此事!
“当日之事真相为何,你我心知肚明。郡主何必旧事重提?”
相位损失加在外磨练数年,王博昌发觉无论是符岁还是圣人,都是刻薄冷情、心狠手辣,与先皇和太祖截然相反。
太祖会被朝堂和仕林的声音裹挟,先皇会被亲近之人左右,唯有当今圣上,前一瞬还笑脸相迎,后一瞬就立刻要剜下你一块肉来。
这样的人若不受控制,宜解不宜结。再见符岁,王博昌心中有了算计。
“我知道郡主对王家深恶痛绝,可我实在不懂郡主为何如此厌恶我河东王氏。我王氏一族虽在朝堂上有些政敌,也用过些手段,却从未伤害过郡主的利益,郡主何必咄咄相逼。”
符岁冷眼打量王博昌,离京几年,这老头编瞎话的本事渐长,明知道她与王氏的恩怨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干脆一抹脸装起糊涂。
她笑盈盈地道:“王相公此言差矣,我那两年在河东过得不舒服,心怀怨恨,所以处处针对你河东王家,有何不可?”
车驾比人高,符岁趴伏的车窗比王博昌高出半头,王博昌只能抬头仰视。王家除了天子,还从未仰视过任何人,王博昌眯起眼睛,在心中细细盘算。
“我知当日地动害郡主受惊,可是地动乃是天灾,而非人祸。王氏确实曾对地动放任逐流,不过是因天意不可违。说到底,地动是巨龙们翻身所致,又怎能全部归责于袖手旁观者。”
王博昌观察着符岁神色,继续说道:“郡主与其在王家身上消磨功夫,不如仔细想想究竟是谁因地动得利,也免得恨错了人,使晋王泉下英灵不安。”
王博昌不在乎符岁相不相信,她一个孤女,所作所为都是倚仗皇帝的权势,不足为惧。王博昌需要的是她安分守己,不要在皇帝面前一再挑唆,坏了他的大事。至于以后,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符岁听着好笑,王博昌只会这招不成?挑拨越山岭是这招,挑拨她又是这招。可惜越山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为晋王赴汤蹈火的少年,她不是什么无情无欲只讲公理、誓要为父伸冤的奇女子,王家自然也别想从晋王的死中摘出来。
至于这一切的源头,真相和富贵,符岁自有选择。
她向外探了探身,离王博昌更近些,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恐怕要叫王相公失望了,什么得利不得利真相不真相,我只知河东是你王家的地盘,河东的事,我便只唯你王家是问。”
王博昌还想说什么,她已经不想听了,冷风吹得人脸疼,她把帘子一放,隔着有薄有厚三层帘子与王博昌说话。
“今日我来,是为王相公接风洗尘。坊间思念王相公久矣,王相公此番归来,想必坊间又能热闹许久。王相公为人坦荡有目共睹,不如再坦荡一次,什么时候王相公这番话能在朱雀大街对着千万百姓说出来,再与我说也不迟。”
王博昌眼中染上一层阴翳,这个遗孽,与她那不识好歹的父亲一样可恶,枉他还想“拉拢”她,如此看来,将来也不必与她客气。
只是现在还不行,王博昌环视一圈巷中的侍卫,他若因愤怒而有所动作,这些侍卫想必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再草草为他定个谋害宗亲的罪名。
想到此处,他不禁暗嘲符岁还是年轻稚嫩,竟然想出这样幼稚的圈套。不过想想也是,多年前杀马拆车那一遭,不也是荒唐至极,只恨他全无防备,竟叫一个黄口小儿暗算。
王博昌拱手道别:“郡主既已见过本官,若无其他事,本官告辞。”看透了她的谋算,也不必再与她费口舌,先离开此处要紧。
车内没有响应,散落在巷子里的侍卫们却让出路来。王博昌心下暗惊,怎么会如此顺利,难道她还有其他招数?
他犹疑地回望,正看见那车帘重被撩起。
甜若莓果的声音缠绕着他的脖子,爬向他四肢百骸。
符岁半隐在帘后,眼睛弯弯冲他挥手:“王相公,慢走。”
第66章 蒹葭苍
朱雀大街上闹了一通, 王博昌回京的消息长了腿一样在京中跑开。
几年前的旧事本已被人淡忘,如今又成了坊间的趣闻。
旧事虽不新鲜,总有没听过的, 加之又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里的丑闻,更是钓人心弦。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褪去锦衣绸缎后也不过是副骨架皮肉, 也要撇屎撒尿, 与低贱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忍久了被达官显贵们欺辱的日子, 议论起那些贵人们的丑事, 都带着种撒气的舒爽。
王博昌闭门不出, 权当听不见外面的闲话。
符岁把他堵在朱雀大街,又让人高喊他名姓,又逼着他露脸,就差派人在京中转着圈吆喝“王博昌回来了”。
几年前那些屈辱的烂事被重翻出来,还在坊间传得那么快, 其中要是没有符岁的手笔,他便找块豆腐撞死。
王博昌在家中憋了几日, 发觉竟真拿符岁一点办法也无。
要说毁她名节, 她一个宗女, 就算是双从妓坊里出来的烂鞋,只要皇帝下了旨, 被赐婚的人家也得捏着鼻子风风光光把她迎进门。
要说网罗罪名, 她现在是今上敦睦宗室、怜孤恤寡的活招牌,跟皇帝沆瀣一气, 除非抓到她谋逆作乱的把柄,不然谁都动不了她。
王博昌恨不得把符岁也扒光了丢到大街上,以解他心头之恨,可惜郡主府守备森严, 符岁出行又是前呼后拥,实在无法得手。
他在心底念叨了好几遍才劝自己平心静气。如今紧要的不是符岁,等以后,有得是手段收拾她。
找田大力一家的人又被派出去,查看堤坝的人算着时间也快回来,王博昌也已经回京,皇帝却不提冯家和王家的事了。
连开了几日常朝,皇帝丝毫没有召王博昌入宫奏对的意思,薛光庭也没再破例上朝,那些漕运、贡品、土地的事情就好像没存在过。
王氏一党巴不得皇帝把这事轻轻揭过,刑部象征性的叫王博昌去公廨走一趟,就开始装糊涂。
奇得是王党不说话,高子昂那些铁杆皇派也不说话,整个朝堂像是一齐把此事忘记了,仿佛皇帝召王博昌进京只是一时兴起,而不是因王家要案在身。
金吾卫的值房不在皇城中,七王子不知着了什么道,最近天天往皇城里跑,进了城也不去找田乾佑、越山岭玩,只在宫门前打转。
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事情一桩接一桩,连九寺五监都人心惶惶,谁也没空搭理这个异族的质子。
七王子也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那些中原官员的官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结,他心中着急,实在等不了。
独自在宫门前转了几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求见圣人。
待站在宽敞的宫殿中,七王子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中原宫殿华美,他初来京中圣人赐宴时就被震撼过。
那时他眼中心里只有对彩漆琉璃的赞叹和对粗柱高梁的艳羡,现下站在同样华美的宫殿中,面对同样和善的圣人,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与恐惧。
高高的梁柱看不到头,狰狞的盘龙无声怒吼,他像落在永远爬不出的深坑中的羊羔,只能被迫接受猎人的审视。
“有事?”皇帝笑着问道。
七王子腿一弯,恳切地说:“臣有一事,望圣人允准。”
“臣虽出身库勒,却心系天子,此生愿为圣人洒扫庭除、除倭驱虏。然臣之名姓出自库勒王族,臣唤此名一日,就是以库勒人自居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