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子郑重地叩首下拜:“臣恳请圣人为臣赐汉名,从今往后,只为汉臣。”
圣人在沉默,七王子能感受到圣人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缓慢的、探寻的。
他把头埋得更低些,好叫圣人看到他的臣服、他的恭敬。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响起温和而遥远的声音:“喜欢什么名字?”
七王子心思转着,圣人一定不是让他自己取名,可他也真的在姓名上有所求,不管圣人会不会怪罪他自作主张,这句话他一定要说。
“臣唯求圣人勿赐国姓。”
这下皇帝是真的好奇。七王子想要汉名,赐一个就是了,朝中异族官员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可是那些异族来降的俱以赐国姓为荣,偏偏他不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中原有旧例,同姓不婚。臣心有所属,不愿与她同姓。”
赐了国姓,他就不能娶盐山了。
这个理由七王子不说皇帝也猜得到,他玩味地审视着那个跪在殿中的草原人,看着粗莽,竟也能为了儿女情长抛弃部落和王族的身份。
“可是她与你说过些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七王子心头一跳,突然间他就明白了郡主为何说盐山是笼中鸟。这巍峨的大殿何尝不是牢笼,如今期望着圣人答应他请求的自己何尝不是向主人乞食的鸟。
笼中的鸟儿若是爱上了天上的鸟儿,就会想飞到天空中去。想飞到天上去的鸟儿,就不是养鸟人想要的乖巧顺从。
盐山不能爱上天上的鸟,至少不能先爱上天上的鸟。
七王子有些急切地辩驳着:“是臣贪慕她颜色,心生妄念。她是知书达礼的女子,并不知臣的心思。”
知与不知,七王子和盐山何时见过面,说些什么话,皇帝一清二楚,但他不在乎。
用盐山留住一个库勒人并不算上好的买卖,不过既然是盐山自己情愿,她能欢天喜地地嫁,爱女心切的彭王也该有所表示。
皇帝从案上抽了一张纸:“既如此,就赐萧姓,名……将明,如何?”
皇帝起的名大概是有寓意的,可惜七王子实在读书不多,一时也想不到出处,只能感恩戴德地喊着“深感圣恩”之类的话。
“萧卿可有字?”
名刚赐下,皇帝就换了称呼。
七王子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唤他,忙说没有,又求着圣人赐字。
皇帝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为式”。
消息传到郡主府时,秦安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没赐国姓,反而用了皇帝舅家姓氏?”
符岁看向尚蒙在鼓中的秦安:“姓了符,他还怎么娶盐山?”
眼见秦安由疑惑转为震惊,符岁笑眯眯地窝在椅子中,思量着皇帝赐下的名字。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皇帝起这种名字,是给哪些不忠不敬之人看的?
京兆尹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往京兆府廨去。
刚散了早朝,除了那几位禁卫的将领需要操练冬训,急急忙忙离开,其他官员都慢悠悠从宫中出来,遇见相熟的官员,还能在宫门前聊两句。
京兆尹却没有这个闲心思。京兆府一年不知有多少杂事,永远没有歇的时候。
也难怪京兆尹这个位置没有人坐长久,不过两三年就要换个人来。现任京兆尹不过上任一年余,就觉白发都多了数倍。每日一睁眼就要面对永远忙不完的事情,京兆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下个年头。
出了皇城,路上行人已经多起来,京兆尹穿着常服,不好再奔跑,只能大步快走。
案上还压着许多公事,日夜不歇地处理也不一定能理完。
临到年底,从除夕日的宫宴到元夕日的灯会,大街小巷的防火防盗、人员疏通哪样不是要事,真忙起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
京兆尹长叹一声,得赶着在腊月底前赶紧把手里的事情了结,才好腾出手来准备迎年。
他火急火燎地冲过去,又着急忙慌地退回来。
街边坐着的小贩见惯了这种情形,不等京兆尹说话,他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伸手一指车上的菜馍:“三文一个。”
京兆尹从随身荷包里仔细数出六枚铜钱交给小贩。小贩利落地包了两个菜馍。
昨日京兆尹忙到子正才歇下,也亏得京兆衙门里给京兆尹配了住处,能让每任京兆尹忙完就能歇息,睁眼就能工作,省下了来回奔波的时间,不然等他再赶回家,还不知道要什么时辰。
就算这样,今早他还是起晚了,没赶上在上朝前吃早饭。
京兆尹攥着菜馍,眼看就要迈上京兆衙门的台阶,回到他的公案前边啃菜馍边处理永远看不到头的公事,却被人一把拉住,要上台阶的脚偏了一下,落在阶下。
“求明府为妾申冤啊!”
还没等京兆尹站稳,就听到身旁传来哭嚎。
他一撇嘴,要找明府去万年县廨、长安县廨,来他京兆府廨做甚。他每日里已经够忙了,还要断那些鸡毛蒜皮的官司不成?
京兆尹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打扮都寻常,不像是有钱人家。
他刚想好心劝她一句,有冤情去县廨报官,京兆府里审出来的都是杀头的罪过,不是给他们邻里街坊断是非的地方。那女子先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哭起来。
京兆府廨不比御史台、大理寺那些地方,那些部衙的公房在皇城里,百姓轻易进不得。京兆府廨就设在光德坊,旁边多走两步就是民居民舍,左右街坊吵得声音大些,京兆尹坐在府廨里就能听得见。
那女子一跪,路过的百姓立刻围上来。
京兆尹用空着的手使劲拽自己的衣袍,偏偏那女子虽然嚎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抬着一只手将他衣摆攥得紧紧的,令他走也走不脱。
人越围越多,京兆尹只好先将女子扶起来,免得叫人看见误会他为官仗势欺人。
手上还有他刚买的菜馍,今日这顿饭也不知能不能吃上。京兆尹用手侧托着那女子的胳膊:“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说。”
女子不应,也不肯起来,只一味伏地痛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求明府做主。
京兆尹也无心去管被人一口一个“明府”地叫,他也不好生拉硬拽,只能劝着:“你先起来,有什么冤情去府廨里说。人来人往的,你一个女子,在大街上哭,叫人瞧见要说闲话的。”
那女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她抬起被泪水浸满的脸哀求着:“明府在上,妾实在走投无路,还求明府还妾一个公道啊!”
京兆尹暗暗叹口气,看这女子戚容,怕是真的遭受到不公。
想来那些百姓字都不识几个,哪里分得明白县廨府廨,只见着个穿红穿绿的就叩头。罢了罢了,何必计较太多,既然求到京兆府,那受理了就是。
这样想着,京兆尹和言劝说:“你若真有冤情,京兆府自是能为你做主,只是你不要在门前哭,你随我到府廨中去,有话慢慢说。”
那女子全然不顾前面几句,只听得一句“为你做主”,就欣喜又急切地问:“明府真的要为妾做主?”
京兆尹一心想着先劝她起身,听到这话随口应着:“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子松开京兆尹的衣摆,膝行着退后两步,郑重地行个拜礼,一头磕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妾,云阳县虞氏,状告御史台监察史薛光庭,挟胁百姓,奸辱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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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
让我们铭记历史,砥砺前行。
第67章 蒹葭苍
京兆尹坐在案前, 只觉头大如斗。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名自称虞氏的女子劝进府廨,还叫人搬了座椅让她坐下。
菜馍的香味飘进京兆尹鼻子中,勾得他胃里又烫又饿, 连肚子都瘪了三分。
他抬头瞥见那女子尚自顾自低着头抽泣,连忙趁无人注意把菜馍塞进公案下的, 眼不见为净。
“你说你是云阳县人?”
那女子抽抽搭搭的, 听见当官的问话, 立刻起身就要跪下。
京兆尹急忙摆手:“不必不必, 你坐着回话吧。”
那女子垂着头, 声音柔柔的,与她在府廨外时的决绝有些不同:“妾是云阳县人。”
在街上京兆尹不好细看,现如今一端详,发现这虞氏虽然衣衫简陋,发上也没有像样的首饰, 只用一条帕子包着,但是皮肤却不似常年劳作的粗糙, 细腻洁白, 柳眉桃腮, 生得自有一段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