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岁瞧着檀七实在不堪入目,连忙移开目光,四下搜寻一番,竟见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盐山也觉惊奇:“侲子不都是少年人吗?看其身形须发,怕是已有耳顺之龄。”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比不上年轻人敏捷,那老者手也慢脚也慢,好在侲子的傩舞没有什么太难的动作,那老者虽跟不上,也勉强能跳个大概。
此人估计也是混进侲子队伍、想要进宫一观的,符岁有些佩服:“侲子要舞到明日日升之时,他这般年岁,也不怕累着。”
正说着,符岁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生得高大健硕,偏偏站在他旁边的侲子身形瘦小,两人比较之下更显那人健壮。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跳傩舞,一直在看他身前之人的动作。只是傩舞每个动作都是与鼓乐和驱鬼歌相合的,看到他人动作后现学哪里来得及,加之他腿长手长却肢体僵硬,动起来格外滑稽。
他不等着参加宫宴,这个时辰混进侲子里做什么?
符岁拍拍盐山,示意她看。
盐山只瞄一眼,就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无论符岁怎么闹,都不肯再看。
符岁干脆探身冲那人大喊:“七王子!”
正在摆弄自己手脚的男人听到喊声,立刻停下动作,抬头找寻声音来源。
盐山见七王子看来,“哎呀”一声,掩着脸落荒而逃,独留符岁一人倚着栏杆哈哈大笑。
待到日落之时,太极殿前点燃庭燎,桐油的气味弥漫,火焰如蛰伏已久的赤龙腾空而起,瞬间吞噬堆积如山的木柴,炙热的气浪扭曲着巍峨宫殿,驱散寒冬的凛冽。
松脂在火中噼啪乱响,浓郁的焦香飘出,迅速占据了宫墙内的一砖一瓦。火星如翩翩而舞的金红蝴蝶,争先恐后飞向漆黑的天空,又在升至高处时悄然湮灭。
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身着彩衣的舞者汇入,围着庭燎跳起健舞,侲子们亦是摇起手中幡旗铃铛,震天的鼓音也压不住侲子们的呼喝声。
参加除夕宫宴的官员们推杯换盏,笑语连连,今日就算醉倒在大内,也不会因失仪被弹劾,反是美谈一件。
符岁再次登上上阁门,在人群中搜寻。
能够参加宫宴的都是五品上官员,一片红红紫紫混杂,还有官员与伶人共舞,符岁眯起眼睛,找寻许久也没看见她想找的人。
正在欢饮的官员分开一道缝隙,有道紫色的身影逆流而出,径直来到上阁门下。
符岁定睛一看,正是越山岭。她找了许久都没发现他,他倒是不知怎的察觉到有人在上阁门上。
符岁扒着栏杆俯身探出,越山岭正抬头仰望,见到她大半身子都悬在外面,登时变了脸色,双臂都微微张开,以防她不当心摔落。
“接着。”符岁轻声说道,话刚出口,她就掏出一物向下抛去。
越山岭还没等听见符岁说什么,就见一道黑影极速下落,还好他反应敏捷,迅速伸手堪堪接住。
拿到眼前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指长的小葫芦,柄上缠着丝线,配着络子和流苏。
这个葫芦越山岭再熟悉不过,是那只由符岁亲手摘下的,是他曾想悄悄偷走的,也是他一直惦念着去向的。
如今这只小葫芦被仔细刮去青皮,晾至灿黄,系上精致的络子,以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到他手中。
越山岭抬头望去,上阁门上早已没有符岁的身影。他握着葫芦沿着宫墙找寻,却只能看见宫墙上悬挂的风灯和琉璃瓦上流动的金光。
正当越山岭怅然若失之际,葫芦上坠的络子随着走动沉甸甸地打在他手上,他低头仔细查看,那团花络子中间竟攒着一枚梅花形的小金锭。
他的拇指缓缓摸索着金锭,胭脂河上,他向她讨要鱼符时,她就企图用梅花金锭蒙混过关,没想到大半年过去,这枚金锭还是落在他手中。
黑沉沉的眼睛盈水一般,亮得惊人,越山岭嘴角弯起,不住地把葫芦从头到穗摸了一遍又一遍。
身后有人唤他,他随口应着,弯腰把葫芦往腰上挂,还没等挂上他便顿住,思考几息后,他把流苏理顺,同葫芦小心地叠起来,塞进怀里。
前殿热闹的庭燎烧不进后宫的焦虑。
趁着除夕,马郡君得了准许入宫,与冯妃在内殿说话。
“这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马郡君见冯妃犹豫,忍不住急吼。
冯妃立时瞪向马郡君:“低声些,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马郡君心里着急,又碍于在宫中,只能先压下情绪与冯妃商量。
她凑近冯妃,语重心长劝着:“你阿耶和你弟弟如今还在牢里。那大牢是吃人的地方,今日除夕,你看看你宫中这些花灯佳宴,你在宫中享福,难道就忍心看你阿耶和弟弟在牢里受苦?”
她回头看看殿门,内外殿的门都紧紧闭着,所有侍奉的人都已被打发到殿外,此时整个房间灯火通明,却冷清幽深,仿佛呼口气都会有回音。
马郡君的声音又压低几分,几乎在与冯妃耳语:“就算不为家里,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我听说圣人对那个姓徐的婕妤大为称赞,不过一个给男人暖被窝的奴婢,仗着与圣人有几分少年情分才挣到位分,岂能让她踩到你头上?”
马郡君这话触动到冯妃,冯妃不担心徐婕妤翻身上位,可是中秋那日皇帝对几位皇子的态度和贵妃成竹在胸的神情深深地刺激着她。
她谋划良久,才从贵妃手中抢下协理六宫的权力,如今因为冯家被弹劾,连她手里的权力也被收回去。若冯家真的被定罪,那她便是罪臣之女,封后再无可能。
冯妃纠结地咬住下唇,秀眉紧紧蹙起,权衡良久后,她出言问道:“他可能确保我的燕儿顺顺利利地荣登大统?”
“自然!”马郡君连忙回应,见冯妃态度松动,她脸上浮出按耐不住的喜色,“宫里没有他家的女人,除了你,他还能指望谁呢?”
“好。”冯妃终于下定决心,“我答应。”
不是符岁不想与越山岭多说几句,实在是她还有要事要做。
代灵抱着一个半人长的锦袋匆匆跑来:“郡主,我去向徐大监说郡主想射鹿,徐大监就派人取来这个,郡主看看可得用?”
符岁看都不看,带着叩云代灵她们就往太极殿西边走。
王博昌站在肃章门前,南边就是中书省办公的地方,他曾任中书侍郎,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今日他应邀入宫参宴,一内臣声称有人寻他,将他领至此处。
王博昌沿着路慢慢往中书公房方向走,过了肃章门就是内廷,按理肃章门处该有监门卫值守,此时肃章门前空无一人,中书公房也寂静一片。
有脚步声传来,王博昌循着声音看去,火红的织金袄裙,无一杂色的白狐披风,随着那人走近,永安郡主的脸逐渐清晰。
“王相公,别来无恙。”
每次相见都是这句,听见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王博昌脸色阴郁:“是郡主命人唤我来此?”
符岁哪会承认,何况这个地方还真不是她选的。
“偶遇罢了。”她走近王博昌,在他面前站定,“王相公故地重游,有何感怀?”
王博昌冷哼一声:“郡主一定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符岁闻言放声大笑,反问王博昌:“王相公莫非忘了自己姓什么?怎么能说是我咄咄逼人呢?”
此处诡异,王博昌不想在这里与符岁起冲突,只能退一步,试图与符岁说些软话好脱身:“晋王之死确非王氏所愿,只是郡主不肯相信。”
“晋王埋骨多年,他生前事身后名与我有什么相干?”符岁歪着头看王博昌,语气很是委屈,“可是河东是我食邑所在,王氏盘踞河东多年,每年不知从我的食邑中捞走多少钱,王相公对此作何解释?”
多年前的立储之争还能辩一句各为其主,可这些年王氏伪造产出、转嫁赋税,侵吞她应得的税银,凭什么觉得她会与王氏和解。
她堂堂皇脉郡主,连自己的封地都要吃王氏剩下的,按太祖旨意,她的封地本该能“自理”的。
提及税银,王博昌便知王家与永安郡主之间再无共处可能,既如此也无需废话,早些离开为妙。
他警告符岁:“郡主身为女子,也该把心思用在后宅,少做司晨牝鸡。”
话不投机,王博昌不欲多言,拂袖而去。符岁望着他的背影,一伸手,代灵就将装在锦袋里的弓递来。
尖锐的风从王博昌脸庞飞过,一只箭钉在他身前的树干上,尾羽颤动不止。
他大惊失色,猛然回身。符岁尚且保持着举弓的姿势,没有搭箭,只空拉弓弦,瞄准王博昌:“王相公,有空来同我禁苑射鹿。”说着她勾弦的手一松,绷紧的弓弦骤然突进,在两端弓角的阻碍下发出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