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拍摄服装还没来得及换,卡奇色的长款风衣留下一阵温柔的风,消失在旋转门外。站立在门外的街道上,陈修竹看着眼前的车流。高雄位于台南,靠着南海,晚上风吹得更加猛烈,领口挂着的领带被风吹起长长的一条线。
时至深夜,如果还能打到计程车实在是万幸了。面前确实路过一些计程车,隔得不远距离,陈修竹刚要伸手招呼着计程车停车,结果临近一点儿,才发现计程车已经拉满了乘客。
在叫计程车的时候,陈修竹还是放心不下来,时不时回过头看看酒店大堂,看到杨乐歆为程程贴上了退烧贴,这才松下一口气。
终于,在第十六辆计程车从自己面前掠过时,他看清了车辆前方的挂牌上显示着绿色的“空客”,如蒙大赦般,计程车停在了自己的身旁。
司机拉下副驾驶的车窗,问道:“去哪?”
陈修竹连忙弯腰,道:“师傅,请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一下她。”
于是,陈修竹急匆匆地跑上台阶,推开旋转门一旁的玻璃推拉门,一把拉起坐在靠窗沙发上抱着程程的杨乐歆的手腕,带着她一路狂奔,来到计程车旁边。
杨乐歆坐在后座上,急忙地道:“师傅,就去最近的医院就好了!多谢您了!”
司机挂了表,而后说了一句“好”,就驾车驶向最近的医院。
陈修竹看着一旁的杨乐歆抱着程程,想到了前不久杨乐歆说,程程累了之类的话,大概是从那个时候程程身体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夜色将流光洒在陈修竹的眉睫、脸庞、鼻尖上,两边的街道旁楼宇都隐没在夜色之中,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路灯还醒着。
“陈修竹,真的没必要。”杨乐歆侧头看着眼前的表弟,“你应该去休息,程程有我呢!”
男人的眼周挂着的眼袋似乎愈来愈重,自从春节见过陈修竹之后,杨乐歆对陈修竹的睡眠实在是担心不已,明明还很年轻,却偏偏怎么睡都睡不够,即便睡得着也睡不香一样。
他正闭着眼睛,打算小憩一下,被杨乐歆这番话语打断了思绪,睁开眼睛,凝视着杨乐歆,而后笑了笑,道:“姐,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乐歆叹了口气,道,“你都累了一天了,从早走到晚,你最应该休息。还有,程程都生过好多次病了,哪次都是我来,对于医院那一套流程,我都摸清了。”
陈修竹眨眨双眼,神色泛起淡淡的忧伤,道:“这跟以前不一样了。而且,异地他乡,有个熟悉的人陪伴自然也令人安心。”
杨乐歆欲说还休,她知道陈修竹所说“这跟以前不一样”是何处不一样。以前,每当程程生病的时候,还有先生在,先生若是在萍津会和杨乐歆一起带着程程去就医;若是先生不在,杨乐歆自己带程程去就医,心里也很踏实。
现在的问题是,先生已经过世了。虽然明面上杨乐歆除了那天大哭了一场,其他情况下也很正常,她在外人面前还是保持着原来大大方方的样子,可陈修竹却看得出来,她的笑意下总是浮现淡淡的忧伤。
陈修竹跟着去,一方面是放心不下杨乐歆和程程,一方面也是担心程程这次发烧会让杨乐歆在空白的时段回忆起那些她存放在心内、不愿被人提起的回忆。他怕她心里有负担,觉得自己跟着去会好一些。
在急诊那栋楼里,陈修竹跑去护士站挂了号之后,就坐在杨乐歆身旁等着诊室叫号。他伸伸手,杨乐歆便把程程递到他的怀中,而后替陈修竹拿着那些单子。
程程靠在陈修竹的肩头,用气息小声呢喃着:“陈叔叔......”
陈修竹将程程抱紧了点,虽然程程仍在发烧,体温很高,可当他的呼吸扑打在陈修竹的脖颈上时,陈修竹却感到一丝微冷的寒意。
“陈叔叔在。”他回答道。
“想听陈叔叔唱歌......”程程又道。
这时,一旁的杨乐歆从一堆单子上抬起头,提醒道:“程程,生着病就好好休息。别老麻烦你叔叔,你叔叔已经很累了。”
见程程面色有些失望,陈修竹用指尖蹭了蹭程程肉乎乎的脸颊,而后道:“没事儿,姐。”
他清了清嗓子,就在深夜急诊却还坐满了陪同家属和患者的楼道里,他勾着程程的小手,小声地唱道:“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为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也不管东南西北......”
唱完之后,程程在自己怀里乐呵呵地笑了笑。
不过一会儿,诊室叫着程程的名字。陈修竹抱着程程进去,杨乐歆尾随其后。
医生大概看了看程程的喉咙和眼皮,所幸的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程程发烧只是因为从大陆来到台湾水土不服,再加上年龄小,身体还没从行程的疲惫感走出来,就要在景点游逛,精神和身体统统吃不消。
接着,医生先让程程去抽管血,来印证这只是普通发烧的推测。
陈修竹抱着程程来到抽血的地方,护士指使着程程把手乖乖伸出来。一开始来的时候,陈修竹是捂住程程的双眼的,可现在陈修竹不得不放下手掌。那尖锐冰冷的针头放在桌子一旁的盒子里,虽然盖着针帽,但程程也有记忆,毕竟去了医院这么多趟,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对于很多小孩都惧怕的一点,就是明明知道这个只是微小的针头,除了在你的皮质上扎一个小口,抽出一管血,再用棉签止住,不会对生命造成什么危害,顶多的便是针头扎进去的时候会有点疼。即便如此,小孩还是会怕打针,就像是哺乳动物最初的应激反应。所以,当要开始扎针的时候,小孩的哭泣,一方面是因为怕疼,另一方面是哺乳动物进化千年来保护自己的本能。
人类相信,只要遇到危险大声呼救,不远处营地的同伴就会苏醒过来,拿着打制石器或磨制石器,纷纷地朝这只对自己垂涎欲滴的野兽发起攻击。
护士先在手臂上缠上橡胶带,而后摊开程程的手臂,用手指点出了血管的位置。程程看到覆盖在自己皮肤之下那深色的长条,不由得哭了起来。
陈修竹低声安慰道:“程程,相信叔叔的话,你只需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等针头取出来的时候,再把这口气吐出来,你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棉签蘸着酒精,在血管要扎针的位置涂了涂,进行简单的消毒。接着,护士扒开针帽,露出尖锐的寒光,程程不住地发着抖、战栗不已。
“没事喔,小朋友!”护士也安慰道。
在针头扎进皮肉里时,程程的左手抓紧了陈修竹搭在桌子上的手腕——力气是真的够大的,看来平常杨乐歆没怎么亏待自己的亲生骨肉。陈修竹咬着牙忍着痛,等到护士把针抽出,装好那裹挟着血的管子,递到身后的验血室,再拿出棉签,按住了那个针口——程程才松了手。
在等待血常规单子出来时,陈修竹有些渴了,但背包里的水已经喝完了。他拍了拍杨乐歆的肩膀,道:“姐,我去买瓶水。”
杨乐歆抱着程程点点头,道:“行,那你快去吧!”
他只身走出急诊楼,打算去医院外不远处的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从便利店买完水回来,刚好遇到两位站在医院门诊楼门口交谈着的医生。
两位医生正在交谈着。
其中一名医生道:“不是最近从台北转院来了一个吗?”
另一名医生道:“你说那位白血病患者?”那名医生点点头:“对啊,说是从大陆来的,后来在台北治疗,现在转院到台南疗养。”
听到“白血病”三个字,陈修竹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他躲在两名医生后面的柱子前,默默地听着。从大陆来的,在台北治疗,来台南疗养......怎么说,都和林素纯经历很像。可林素纯似乎没有告诉过自己,白血病治疗的地点。
毕竟现在大陆医学技术也发达了,没必要大动干戈地来到台北治疗。而且,全国白血病患者也有很多,虽然医生是说从大陆来,可不一定是从北京啊......想到这里,陈修竹默默地垂下头。
那名医生又道:“现在不是在住院?”
另一名医生说:“对,就在住院楼的五楼。”
也不知是什么指引着自己,陈修竹一步又一步,绕过了急诊楼,来到位于急诊楼后面的住院楼。再次看到“住院楼”三个字,他的心跳有些强烈。
时而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凉意,陈修竹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大衣。他抬脚缓慢地走进住院楼内,深夜的住院楼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椅子上坐满了病人的家属,医护前台的护士也是一个接着电话,一个示意家属签字。
那位医生说在五楼。于是,陈修竹抬脚走上楼梯。一层、二层、三层、四层、五层......每上一层楼,他的心跳就越是猛烈,他的脚步就越是坚定。